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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可能,足以串联先前所有猜想并加以印证——出现在鲜红鼎屋之前斩断那只小菇的,确实是楚王,可教楚王炼狐赠他裘袍的,又是另外的高人。
那“人”才是真正的对手。
当然这不意味着楚王可以不死。
人要一个一个杀,总要讲个先来后到。
涂山涉今日就是要取他性命。能在他死前套出些“高人”之事是最好,套不出也无妨,木偶死了,提线的人能不出现?
至少能夺来那裘袍仔细研究其中功法,怎么也不会吃亏。
至于风险,六成把握高手不在,剩下四成是高手便是楚王本身,先前那几年的废物德行不过是障眼法。
这都是涂山涉能够承担的风险。
在他决定杀人的日子里,他就必须要见到血腥。
他先是降下一支无形丝线,勒得楚王胸闷气短却又找不出缘由,早早地叫停了朝会,赶走众多公卿之后就被六匹大马拉回了寝宫,病恹恹坐了半天,果然觉得不够,果然要潜出行宫,往西侧椒林去。
通往红鼎的那条路上被踩出一串脚印,露出枯黄的草,白狐就在椒林外逡巡,见他入林,就像幽灵一般尾随其后。
看他走了几步,映红雪林的黄昏之中,一个枯槁的红袍人踉跄走向一尊巨大红鼎,披着厚重裘袍,喉咙里发出渴水的呻吟,涂山涉就已经想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挖眼睛,盘问问题,再割开那条咕噜个不停的喉管。
却在跃下树梢的前一刹那听到异响——
脚步声。
沙沙,沙沙,踏在雪上,由远至近。
只有一人。
“父王。”太子是跑来的,却没有气喘吁吁。
他急步跑过涂山涉所在的树枝下,就像完全没注意到他。
涂山涉的计划就这样被打乱,杀人是瞬间的事,若是第一个转瞬没能完成,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停止。
他没有扑在楚王身上,而是隐入雪中,只露出黑黑的鼻尖和眼睛。
接着就看到太子把楚王请出椒林,一言不发地送至候在林外多时的随从手中。
楚王在太子面前似乎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停步椒林入口,太子牵上自己的白马,目送那行队离开,走向石道尽头的寝宫正门。
狐狸现身,待在他脚边,与他一同看着最后一个人影消失,他低头去看狐狸,没有惊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之后狐狸化人,一袭黑色劲装仿佛断在弓弦上的箭,侧目看着他,他也还是沉默。
涂山涉道:“你知道这地方。”
太子道:“我只是下朝之后看到你来了这里。”
涂山涉又道:“你也知道我今日要杀的是谁。”
太子颔首:“正因如此,我才找来拦你。”
涂山涉一把按在太子胸前,空空的,那素袍的襟领如此平整。
“去哪儿了?”他问。
太子显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神色却沉着如旧,对此并没有显露多少在意,就像在看着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一样与他无关的东西。
“我摘了,”他轻声道,“你知道我来,我就不一定拦得住你。”
涂山涉只觉得这平静太过刻意,都有些可恨了。
“在你面前我不会杀他?”涂山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这样认为的?”
太子不躲闪:“我猜的也没错。”
他甚至显出些疑惑:“为何要杀他?若是替我报仇,不必急于一时。”
涂山涉笑起来。
怒极反笑恐怕就是如此。没有太子提醒,他都快忘了这种明火烧燎般的怒意是什么滋味了。
他攥着手腕把太子拽到鼎屋前,太子僵硬着,竟一点反抗都没有。只见斜阳已落,灰黄雪地上被两人错乱的步子犁出几道错乱的痕。
太子皱眉仰望,目光落上屋顶一角的凶兽。
“听到了?”涂山涉松手道。
“是狐鸣。”太子小心地看向他,声音很低,很沉。
涂山涉不顾封印,拉开大门给他看,只能拉开一条缝,热气嘭地一声撞出囹圄,火光映照下,只见许多狐狸已经成了焦尸,小小的,乌黑的,在角落蜷缩。与热气一同从那道窄缝扑出的是一股熏天臭气。
死的味道。
直到寒冰化在手中,五指又一次被烫伤席卷,涂山涉才放下门环。
铜铸般沉重的大门又一次紧合。
再听狐鸣,更不真切。
涂山涉不顾手心灼痕,提起太子的领子,冷冷逼视下去:“青丘最近少了狐狸。”
太子怔然:“他用狐狸炼丹?”
涂山涉又笑了:“是啊,你说我该不该杀?”
太子抬手就要拽那门环,又被涂山涉拦住,恶狠狠掐住手腕:“该不该杀?”
太子仍不挣扎,只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他的小臂,眼皮上发红的湿润被雪夜映得清晰,应是起了层汗。
涂山涉还是问:“该不该杀?”
“……”太子最后静了静,“如果这是真的,我帮你杀。”
涂山涉放下太子的领子。
如果是真的?
这是怀疑他在造假?
他不太明白。
只听太子辛又道:“但我需要亲眼看见,他在这座鼎前,做这些阴邪之事。”
“你觉得我在骗你?”这一回涂山涉问出了口。
“我不能错杀。”太子辛道。
“错杀,”涂山涉笑出了声音,“错杀只能与‘无辜’相连,于我,他还有无辜的可能,于你呢?诛杀你亲族时,他还有没有无辜的余地?”
“十一年。”太子却答非所问。
他看着涂山涉的眼睛,笃定得不允许任何打断:“十一年以来我无一天不想杀之而后快!”
“但我不能。我再恨,也要让他活过六十。”
“那是我答应母亲的事,最后一件,唯一一件,”他定定地望进涂山涉由竖转圆的瞳孔,“我也有我不愿辜负的诺言!如果非辜负不可,我也需要弄明白我在做什么。”
涂山涉不喜欢在太子脸上看到这般神情。
深思熟虑,丘壑满怀,出现在一个未满二十的孩子身上,这不是难得?
涂山涉就是不喜欢。
他更难容忍自己因他人所言而更改计划,听太子说了几句,他竟有些不忍破坏那母子之间的最后一诺了。况且要他现在去破坏还指不定能成功呢!胸中含混不清,黏黏糊糊的,此刻怕是连斩刀都斩不果断,这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趁着还有耐心,他把顾虑对太子说出口:“如今你进了椒林,逼近秘密,小心他先对你动手。”
本以为太子会思忖几秒,与他商议对策,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那句“还是得让狐狸保护你”,却见太子低头踩雪,只“嗯”了一声。
这反应到底是不是若有所思?
人类真是难懂。
他学着太子的模样提起外袍下摆,一左一右地踩雪,步伐的深浅也要模仿,既然对身侧这人发火失败,他总得找些乐子,好挨过这毫无收获充满愚蠢的一天。两人就这么慢慢往渚明宫回,相当有默契地抄了近路,星幕升起,好像如麻的烦恼也能暂且消散。
谁知走过小道拐角,刚刚与两个宫人擦肩,从他们手中拿来两盏宫灯照明,迎面就碰上拦路的家伙。
远离百尺涂山涉就察觉到他。
不是妖也不是人,鬼太阴柔,也不是。
是魔气。
“找我?”涂山涉原地停步。
“狐王涂山,”那人嗖嗖几声就行至两人面前,背着双手也不迈腿,好一种岿然不动的挪移,“本座久仰,久仰!”
顿时,涂山涉的妖瞳又一次竖成细线,身边太子尽管面色不动,手里的宫灯也晃了两遭。
还不如活见鬼呢。
在那个上来就胡乱称呼的“人”身上,涂山涉看到与太子一模一样的装束,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