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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多拎了家什铺盖站在宿舍里,没命令就绝不敢放下,于是越发显得傻气逼人。WwW。QΒ5.com因为住在这里的主绝对说不上遵守内务的范例,三张高低铺只用了两张,剩一张卸了下铺作为堆放杂物的空间,四张铺上倒有半数的被子根本没叠,桌上散着几副扑克牌。这要是在新兵连,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

    许三多一脸新奇,这是一个新兵第一次进入一群所谓老兵的生活空间。

    老兵们一言不发在自己造就的残局边站着,李梦、老魏、薛林三个。李梦更加关注桌上的套牌,因为牌型太好还照抓在手上的样子扣着,这就愈发让何红涛觉得不满意:“你们班长呢?昨天就说了要来新兵,怎么连个欢迎也没有?瞧瞧这多打击新同志情绪?你们内务怎么能搞成这副贼性样子?许三多,东西放下。你们,说话。”

    三个人戳弄推诿了几秒钟,终于出来个老魏,一脸倒霉蛋神情。

    “报告指导员,班长输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条呢。”

    何红涛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发,班长老马一股风似的冲了进来,系了个制式炊事班围裙,脸上非制式的纸条还没扯尽,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说话纸条被鼻孔里的气流喷得乱飞:“唉哟嗬!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礼还算标准,前边那语气词和脸上纸条可让何红涛泄气,万般无奈,一声叹息,何红涛伸手把他脸上纸条撕了下来“我怎么说你?你在三连待的时间比我还长。你看这内务…”

    老马掉转了头:“李梦、老魏、薛林,你们让我咋说?”

    那几个把被子团巴了团巴,扑克收拢了扔进抽屉,这就算是个交代。

    李梦反应得快:“欢迎新同志!”他鼓掌,带起那几位干巴的掌声,何红涛愈发皱了皱眉。

    老马凑上来:“新同志叫啥?”

    许三多怯得没地钻:“许三多。”

    老马加倍热烈地鼓掌:“欢迎许三多来咱红三连二排五班!许三多同志真对不住,早说要给你列队欢迎,就是没码个准点!我这班长先给你赔不是,赔…”

    许三多脸红了:“谢谢。这里真好。”

    老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脸崇敬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变脸,因为要对那三位说话:“知道咋对新同志吗?”

    于是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许三多喝一口后神情有点古怪,给何红涛上那杯水可就有点不怀好意。

    李梦贼兮兮地说:“指导员,你慢着喝,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就是不知道对身体是好是坏。”

    何红涛一仰脖,咚咚咚几声,一杯水灌了个干净:“我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三五三团心里没你们。”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个俱乐部来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团也接过来就好了。”

    李梦看了一眼许三多:“是为五个人接根水管子。指导员您心里有没新同志呀?”

    何红涛也有点语塞,而且发现李梦这坏小子又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对李梦说:“带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再鸡一嘴鸭一嘴的。”

    许三多机械地跟在李梦后面走了出去。

    何红涛又转过身对老马说:“老马,我得跟你谈谈。”

    老马忽然惊咋地挥了下锅铲:“面条,面条糊啦!”转身跑了出去。

    李梦一言不发地领着许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点存心地让气氛沉闷:“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

    “一直有瞅。”许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

    “四小时五十四分钟。”许三多很精确,许三多似的精确。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这就完了,咱们回去。”

    许三多:“我好像还没熟悉呢。我笨,学得慢。”

    李梦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够格…四个千锤百炼人。本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五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达,各路自动化管道及油泵齐备,我班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些东东,保证野战部队训练时燃油供给…”

    许三多东张西望:“哪呢?咱们看啥?”

    李梦扳回他寻找方向的脑袋:“脚下五米,深挖。我跟这待了一年半也没见过,自动化操作,不用咱管。咱们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这,立正!站好!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烟有吗?你立正干吗?”

    许三多赶忙放松一些:“没有…有。”

    他拿烟给李梦,李梦点烟,并没忘了给许三多,许三多摇头。

    “自己不抽?这烟给老兵预备的?”李梦乐了,“很上道么。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无惊无险,此地民风淳朴,敌特破坏?连偷油的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风暴冰雹等自然灾害百年罕见,地下管道也是工兵专业维护。这块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有什么爱好?”

    许三多想了想:“爱好?没有。”

    李梦大手一挥:“赶紧找一爱好,要不人生苦短长夜漫漫,你五分钟就闲得两眼飞星星。跟你说吧,班上那几个瞧见没?薛林,热爱迷路羔羊,见头走失畜生如见大姑娘,他绝不图表扬,就图跟五班外的人说个话。老魏,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老马,咱班长,现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桥牌…这帮傻蛋。”

    许三多怔了许久:“你…您爱好什么?”

    “见外啦,我叫李梦。”李梦忽然变得很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没法实现它,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许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让他茫然,现在面前的人类让他更加茫然。

    “我写小说,平心静气踏踏实实开始写小说。关于人生,我已经二十一了,我会写一部两百万字关于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运…”李梦看了看许三多“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因为坐牢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崇敬起来:“我不知道。”

    李梦又点点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我会像他那样。”

    许三多:“你会的。”

    李梦忽然警惕起来:“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人知道。”

    “杀了我也不说。”

    李梦满意地笑了:“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许三多点头。

    李梦接过许三多的烟盒,“再给支烟。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导员在打官腔,他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李梦对着荒原做如上感慨。许三多的崇敬无止境,但我们千万别相信他很明白。

    何红涛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几乎把一碗面条扣在自己脸上。

    老马面无表情,递过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何红涛盛情难却地擦擦嘴。

    何红涛:“老马,你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老马像个见过一万次海市蜃楼的人,他早已经不冲动了:“光荣个蛋,艰巨个屁。”

    何红涛气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长!我说你…立正!看着我!别把眼睛转来转去的!”

    老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桩,只是眼神闪烁,回避着何红涛愤怒的表情。

    何红涛恨铁不成刚:“你以前多好。现在呢?现在就像那屋那几个兵。”

    对一个曾经是三连模范班长的人,这话很重,何红涛以为老马会被刺痛,老马却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年半。”何红涛叹气,“从红三连最好的班长掉成现在这样,只用了一年半。为什么?”

    老马不说话,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地平线。何红涛也看了看,在这里此窗的地平线和彼窗的地平线绝没有任何区别,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气也消弭无形。

    何红涛发现了他的眼神变化:“又要说赖这地方?”

    “不知道,兴许赖我自己。”

    何红涛拍拍他:“好吧。苦处我知道,你好处连里也记得。连里正给你力争三等功,说白了能在这地方待下来就该无条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让你在这干耗。”

    老马低下头:“别别!指导员我没说要走。”

    何红涛又诧异又生气:“那怎么办?一世英名非晚节不保吗?你没带好那几个,倒让他们把你带坏!不趁早光荣退伍…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马嘘了口气:“不知道。…指导员知道吗?这方圆几十公里就这几个人,想好好待下来,就得明白多数人是好,少数人是坏。”

    如此丧失原则的话几乎让何红涛又一次发怒,但他只是瞪着老马狠狠甩了甩手,看来也预料到必将得回一个死样活气的反应。

    老马所说的多数人,也就是李梦、老魏、薛林几个正在路边望呆,实在是闲得烧心了,连随车司机在对车进行例行维护也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司机也不知道是被他们看得发毛还是不屑,连头也不回。

    何红涛终于青着脸出来,老马聊尽人事地跟着送。许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马更紧,那源于惊慌,何红涛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彻底断去了联系。

    可何红涛一直走到车门前才发现自己有两条尾巴,而且坦白说,五班的状况比许三多的心情更让他操心。

    何红涛拍着许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们好自为之。”

    老马瞪一眼那几个望呆的,尽力提高了嗓门:“敬礼!”

    总算把那几个喊回了魂,拖泥带水的军礼敬出来时,何红涛已经关上了车门,他实在是不忍心看。那辆空调车空空荡荡地去远,老马和许三多目送,两人的表情充满被抛弃感。

    李梦几个早已经万事大吉地回屋。

    老马看看许三多,两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细地琢磨着许三多,就像人琢磨镜里的影子。

    “你叫许三多…不爱说话?”

    许三多点头。老马笑了:“指导员说你是锤子都砸不出个响。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儿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我是不会说话。”

    “那你境界比我高。”老马跷起来二郎腿,“许三多,就当这是个岛,你到岛上了,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很真诚:“挺好。”

    老马就没当实话听:“真的吗?”

    许三多居然迅速就有了个期待:“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老马伸了个懒腰:“发。荷枪不实弹。这里用不上子弹。”

    “发枪就好啦!”

    老马苦笑:“你挺会说话嘛。这话我爱听。”

    许三多没看出老马的意思,接着说:“是很好啊。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

    老马有些不屑:“他有没有说他在写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他说…他说不让告诉别人。”

    老马:“连草原上的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序言。不过许三多,你新来乍到,我这就一个要求,要团结,日夜就这几张脸,不团结不行;一个建议,给自己找个想头,要不在这会生闷出病来。”

    许三多不明白:“想头是什么?”

    “就是能让你不数着分分秒秒挨时间的东西。自己体会。”

    许三多还是不明白:“那班长你的想头是什么?”老马被问得有点生气,但又乐了。

    “下次别刨根了。”老马谈到了他喜欢的话题,“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那是个虚,我真正的想头是你们这几个兵,我带过很多兵,现在这兵跟以前不一样,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要翻天啦,我就带好你们。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但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吧。”老马又盯着荒原如是感慨,许三多再次更加的佩服无止境。

    夜里,李梦在宿舍里翻他桌上那摞稿纸,撕下第一张,团巴团巴扔进个人专用字纸篓,下边的稿纸全白净。而这是个信号,薛林对老魏使个眼色。

    老魏带头喊起来:“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几个人又开始支牌局,边吵吵嚷嚷,薛林不乐意了:“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沈万山,他才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

    三个老兵正在逗着嘴,老马和许三多走了进来,“又支上了?先停,跟你们说个正经。”

    老魏摔牌:“有听呢,伟大的伏龙芝同志。”

    老马清了清嗓子,说真的他早已不习惯这样正式地说话了:“指导员再次对五班状况表示了看法,我寻思咱也该正正风气,不说查内务也图个自己舒服,怎么说也穿的军装…”

    李梦眼皮都没抬:“一天一查我一天叠三次被子,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有点生气了:“起立!内务是给人查看的吗?”

    薛林小声找补:“是给自个舒服的,所以我们做得还不赖。”

    老马彻底光火:“全体起立!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今儿个不许打牌!按作息时间,现在…现在看电视!”

    可是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嘀嘀咕咕地拿了马扎列队,许三多诧异地排到队尾,他搞不懂的是班长发火而士兵们居然很惊喜,像是终于发生了一些常例之外的事情。

    老魏小声说:“发火了发火了!”

    “上次两星期前了。”这是薛林。

    李梦总结:“我就说指导员得常来,要不班长哪来这精神头。”

    老马使劲调整着电视:“去你们的幽默感!放!坐!”

    于是把马扎放下,然后坐下,这一切被老马搞得很喜剧,四个人整齐划一地坐在电视机边,瞪着班长与满屏雪花做生死搏。

    老马用上了举世闻名的修理方法,狠砸电视,电视出声了,还是没画。

    李梦听着听着乐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怎么上电视了?这是侵权…”

    老马打断他:“别说话,听!”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着某边防哨所的兵。

    老魏居然很认真地道:“我羡慕他们。”

    老马满意到了惊喜的地步:“看!看!嗯,大家可以谈谈想法。”

    薛林挺起了胸口:“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离城市上千公里,怎么都有个伟岸身影美好回忆。咱们离着就三四小时车程。敢说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敢说累?洗洗回屋上床睡。”

    李梦也接上了话茬:“班长,我很想舍身抢救落水儿童,两个必要条件是得有水和儿童对吧?昨天终于听着呼救声,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老马再也撑不下去了:“解散!”他好像终于也找准机会幽了一默,“想发牢骚?不给你们说,捂也捂死了你们!”

    大家一声欢叫,牌局又开始了。老马观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又失败了,但他脾气好,而且也这样失败过很多次了。想了想又凑上去问:“玩桥牌吗?”

    薛林半点不给面子:“那是你们有身份的人玩的。小的们就爱拉耗子斗地主。”

    李梦看也没看老马:“班长心情好就给新兵训训话。许三多,听班长话,他可是好人哪!”

    许三多嗯了一声就跟上了老马。老马抓耳挠腮,刚掏出几副扑克,摆出个桥牌的格局。

    许三多:“班长,你要跟我说啥吗?”

    老马想起自己是班长来的,有些难堪地看看手上那牌:“说啥?要说啥?”他又念天地之悠悠地叹口气,“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他顿了顿,又顿出了很久以前军人的骄傲——确定地说,“可以说独此一个…你吃了没?”

    许三多摇摇头,他也发现自己真是很饿了,肚子里咕噜一响。

    老马拍着脑袋站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赶紧去吃饭!我是真羡慕你有事干,我们可都吃过了,我陪你去吧?”

    在这荒原之上,五班的几栋小屋是几栋突兀的建筑,透着不合时宜,早晚要被岁月和这过于广漠的空间吞噬。日升日落,五班似乎永不会有半分改变。

    这里的阳光永远很好,晨曦照耀中一人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那是许三多,他开始轻手轻脚整理被褥。薛林蒙蒙眬眬地看看他:“搞什么?”

    许三多想了想自己在搞什么,早起是习惯,并不要搞什么,但薛林又睡了。

    许三多蹑着脚地出去。

    草原的山丘上裸露着铜矿石,远处的广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跑步过来,跑得已经气喘吁吁,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

    许三多焚琴煮鹤地开始踢正步,他开始练习一个姿势,这个姿势让人想起不久前伍六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总不能让你这么一路踢着顺拐去新连队吧。”

    说实话,他比以前踢得好多了。

    李梦坐在铺上,抽着烟,盯着许三多那张整整齐齐的床,犯着睡起之后的愣怔。

    老马从上铺翻下来,班长住上铺是这支军队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且通常都是睡在新兵的上铺,为的是排遣新来者难免的寂寞,老马仍下意识地延续着。

    老马看着李梦:“发什么呆?”

    “没发呆。”李梦不满地回了他一句,“你们以为我发呆的时候我在思考。”

    老马横他一眼,问都懒得问了,他知道李梦一定会说他在思考什么的。

    李梦果然没有停:“我在思考,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内务到什么时候?”

    老马因此又看看这屋,发现有点改变,除了几个人睡的地方一片凌乱,屋里被收拾过,里倒外斜的桌椅被收拾过,乱糟糟的纸牌被摞好,只会是一个人干的,只有许三多的被褥被叠过。

    老马:“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瞧瞧你那张床像什么?”

    像狗啃的,而且有四五条狗在上边咬过架,另两张床上,老魏和薛林还拿枕头扣着脑袋,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睁眼。李梦一脸深邃地继续猛抽烟。

    老马忽然闻了出来:“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不对,这哪来的?”

    “我买的。”

    “扯你个犊子!最近的烟摊离这十二公里。你拿许三多的!吐出来!”

    许三多正好汗水淋淋地进来,李梦不情不愿地掏出来。

    老马抢过烟,回头看许三多:“你干吗去了?”

    许三多兴致勃勃:“你们还没起,我又跑了一圈。”

    老马举着手里的烟盒:“许三多,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

    “我不抽,李梦抽吧。”

    李梦忙把烟抢回去,又点上一根,然后他愣住,许三多正在叠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别动。”

    许三多手没停,嘴里回答他:“班长说,内务问题上要互相帮助。”

    李梦就回头瞪老马:“你说的?”

    许三多:“新兵连。新兵连的伍班长说的。”

    李梦愣了两秒钟以后,和许三多争抢着叠自己的被子,那是个面子问题。

    跟李梦一起望着被子发呆的人又多了几个,连薛林和老魏都在。

    每个人铺上的被子都被叠得一丝不苟,对这几位以散漫为己任的家伙来说,那有一种被蹂躏和践踏的感觉。老魏小声嘀咕:“这都一个星期啦,怎么还这样?”

    许三多在屋里,薛林就捅老魏:“小声点,人也是好心。”

    老魏只好无奈地摇头:“继续拖拉机吧。”

    刚起身,许三多就冲过来,拍掉床上几人刚坐出的屁股印,拉好床单。

    然后几人就坐在桌边,看着那几副扑克牌不知道该怎么伸手,也不知道许三多怎么干的,把几副毛了边的扑克叠得如刚出厂一样,这和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是门水磨功夫。

    “这哪行?我没心情玩了。”

    “还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梦掉头找老马麻烦:“班长,你说说他吧?”

    老马一摊手:“他做得对,我不说你们就不错了。”

    李梦急了:“那我们只好天天坐马扎啦?”

    老马得意非凡:“坐床躺床本来就是不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于是薛林横眉立目,就要过去坐。

    老马斜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觉得对得起你们那身军装的话!”

    如果说那几位和老百姓还有一点区别的话,就是那身军装,于是薛林只好又老实坐在马扎上。

    许三多在扫地,现在他决定把几个屋之间的沙化土地也打扫了。

    李梦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准备了一下,从伙房里溜出来。

    一个端着一面“优秀内务”的小纸旗,墨迹淋漓,显然刚刚造就,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三人叮当二五地从许三多身边经过,许三多愣住,跟着。

    三人将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梦模拟大会发言喇叭里的声音:“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

    老马让这动静吵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全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马咆哮:“闭嘴!”于是都闭嘴,那几个知道一个极限,别让这老好人真发火。

    老马瞪着三个人:“马扎抽出来,都给我坐下!现在开班务会!”

    继续老实照办,因为老马额头上青筋未退。

    “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同志,这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许三多:“我知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老马愣住,许三多有些腼腆有些欢喜,对从未尝过赞扬滋味的许三多来说,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让他挺高兴。

    老马嘘了口气,没忘了再瞪那几个一眼:“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许三多,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马上立正:“报告班长,我觉得做得很不够,我会继续努力。”

    老马:“可是说实话,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气团结,不闹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老马只好欲言又止,他从来就不是个把话说到死处的人。

    李梦失望之极:“班长这弯子绕大了,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看着许三多:“谢谢你,许三多,可是别再叠我们的被子啦。”

    许三多有点疑惑:“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李梦接过话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终于明白了:“嗯——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会?哦,散会散会。”

    许三多出去。几个兵一时都有点内疚,看着。

    许三多又开始了折磨步枪,一支拆开的八一杠步枪,许三多很快将零件还原成待击状态。

    他瞄准草原上遥远的一个点。

    老魏从外边进来,回到牌桌前说:“他没事,在玩枪呢。”

    老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还没起来就被薛林和李梦拉住。

    “班长你知道的,这儿搜罗遍了也没一发子弹,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马急了:“整事,你们是怕他整事?你们给我摸着良心说,那是个整事的人?”

    老马是在发火,那几个虽不至摸着良心,也都有些垂头丧气。

    薛林:“那倒不是。其实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们不大一样。”

    李梦:“主要是少根筋。”

    老马又瞪过去:“我看你多了几根不该多的筋!”

    在老马的人生尺度中这绝对叫做骂人,李梦也知道,悻悻挠头不语。

    薛林打圆场:“不整事就没担心了。班长你消消火。”

    老马:“我呸你!你们不管他的心情吗?他实在,离家又远,到这地方,什么委屈都结结实实自己吞了!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转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梦接茬说着:“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呀。就说班长你吧,跟我们红过脸吗?为了他你这几天跟我们发多少火了?”

    老马犯了会儿犹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响的一位。

    老马盯着李梦:“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了点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虚荣?”老马不高兴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也行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有没有啊?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这会儿老魏又转回来:“没事,他是在练瞄准。”

    许三多仍在草原上练瞄准,这回是换到了那处山丘上,对着地平线在练卧式射击。

    老马没精打采地上来。

    他闷闷地看了会儿,看许三多也看他的目标,这地方荒得让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你在干什么?”老马问道。

    “报告班长,我练习射击姿势。”

    “姿势很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跑靶。”

    老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你早成神枪手了。”

    许三多一脸憨笑:“那不会。”他继续瞄。

    如果许三多现在不瞄准的话,他会注意到老马现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点像伍六一,像史今,像个常年在战斗部队锤打着的军人。

    老马没看许三多,而是看着远方:“你是对的,我很想维护原则,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这枪到报废也许放不上一枪,跟别人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许三多卸下弹匣看了看里边的空空洞洞,又装上。

    “连长说,当兵的别想手上的枪会不会用,只要想到用的时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马有些狼狈地看着许三多:“哪个连长?”

    “新兵连。”

    老马苦笑:“七连长高城?他当然能这么说。他可是三五三营连一级最有前途的军官…我这么说也许不大对?”

    “哦。”许三多的“哦”不表示态度,表示没听懂。

    老马继续苦笑:“跟你讲个故事。狗栏里关了五条狗,四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顺着跑的四条都有了人家,逆着跑的那条被宰了吃肉,因为逆着跑那条不合群养不熟,四条狗…甭管怎么说,它们的价值也是一条狗乘以四——你听明白了吗?”

    “哦?”许三多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马耐着性子:“我给你分析,有时候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别人都是错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对,要想大多数人做的才是对的,明白?”

    许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觉得顺着逆着就是对错呀。”

    老马气得直挥手:“就这么个众人皆醉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我磨破嘴皮子吗?”

    “哦。”这回的“哦”表示听见,但继续疑惑,而且还要深思。

    老马接着启发:“也许对也许错,可我是为你好。你想想总没错。”

    他决定走,并且带着一种“我终于把所有事说通了”的表情。

    许三多突然站起来了:“班长我明白了!”

    老马满脸期许地回过头,许三多站在岗顶上,逆着阳光也能看见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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