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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驴皮滩是新疆有名的一座滩,这滩大得很。
据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他压根就没听过。因为打他爷爷的爷爷手上,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成了一个影子,一个传说。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上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过的,宁可蹚黄河九十九道湾,也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这话是真的,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有不为自个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嘣嘣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黏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着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来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地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圪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的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的,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福。”
自个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子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代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他现在的方向跟离开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到罗正雄,驼五爷的心沉了,比刚才风圈困住时还沉。这个人怪着哩,怪得很,轻易琢磨不透,也没法琢磨。驼五爷觉得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于海心计还重,甭看于海是政委,专门管人脑子里的事,真正能钻到人脑子里的,反倒是这个罗正雄。驼五爷一生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自信见过不少人,也看透过不少人,这个罗正雄,他看不透,甚至连个皮毛也看不穿。
就说罗盘的事儿吧,驼五爷坚信,罗盘让谁偷了,罗正雄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偷罗盘的人还清楚,但他装,能装的人多,但装到他那个糊涂份儿上的,少,几乎没有。他为啥要装呢?驼五爷想了许久也没想透,但他相信他装得对。这是支复杂的队伍哩,里面啥人都有。甭看驼五爷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关于这支队伍的事,他想得不少,甚至比罗正雄还多。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支队伍会出大事,到那时,怕是一个罗正雄对付不过来。
不过不打紧,驼五爷对这支队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打下来,能把叛军一个个收拾掉,还把**那些狼撵得没地儿去,你敢说这支队伍简单?
驼五爷冲老海儿喝了一声,意思是走快点,甭磨磨蹭蹭,他还要急着找人呐。
找人太难!荒天荒地,哪有个人!八成,是让风给吞了。驼五爷沮丧地坐在驼上,开始怨恨起两个兵来。这两个不中用的,让风吞了事小,坏了他驼五爷的名事大。往后,谁还敢用他?没人用他驼五爷还有个啥活头?莫不如死了!
天黑时分,他在一土围子里落下脚,沙漠里这样的土围子不少,有些是专供驼客子落脚的,有些不,里面藏着啥指不定。哪儿能落,哪儿不能落,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亏少,眼力差,丢个命不在话下。
他给肚子填了些东西,取了水,喂了驼,将驼一个个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火当篝火点上,又一想,算了,一个人,七峰驼,还是不声不张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时分,他听见了响,驼五爷高兴坏了,以为两个兵找着了他。一骨碌翻起来,跃出土围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确实看见了人,但不是那两个兵,是一队驼。好像也宿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土围子里,这阵儿起身,要上路了。只看了眼头驼,驼五爷便知道那是马老三,沙漠里一个脾性很怪的驼把式。
“马老三——”驼五爷吼了一声。
“驼老五——”那边回过来一声。
这样,两支驼队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个平安,然后各走各的路,各挣各的钱。驼道上有个规矩,两支驼队是不能互相靠近的,再亲密的关系也不成。一则怕你图谋不轨,二则你这趟驮的啥,往哪儿去,是不能让外人晓得的。十驼九鬼,谁也搞不清对方口袋里卖的啥毛。踅回土围子,驼五爷开始解脚绳,就是夜里拴在驼蹄上的绳子,那是一种细细的驼毛绳,系时驼感觉不到,上面还系着些风铃,声音很脆,驼不乱动,它是发不出响声的,如果夜间遇到偷驼的人,那铃儿就会猛然炸响,会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听到。
第二天走到黑,驼五爷心里就不只是沮丧了,啥都有。他已认定,这两个人回不来了,除非他们遇上另一支驼队,否则,这荒漠就是他们一辈子睡长觉的地儿。一个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这不是个好兆头,驼五爷想着,心里再次涌上一层难过。对着西天长长叹口气,再叹口气,驼五爷眼里就有泪涌了。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他几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可惜,他啥也没留神到。
奇迹是这天黎明要上路时发生的,驼五爷庆幸自己有一头好驼,是的,在沙漠里,有一头好驼比啥都重要。驼五爷把东西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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