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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一踏上红海子,邓家朴马上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仿佛他在风沙迷漫的沙漠中,又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就在他站沙梁子上大发感慨时,耳旁突地传来一声鹰叫。

    邓家朴太熟悉这声音了,特一团的日日夜夜,他饱受这声音的折磨,夜里睡不着,白日只要一听见响,就怀疑头顶有鹰。那个名叫阿依米娜的向导,似乎是个恋鹰狂,夜里搂着鹰,白日将鹰扛在肩上。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这么恋鹰,邓家朴真是受不了。可受不了不顶用,这女人有心计,还没到营地,就把副团长给哄上了,那个亲热呀没法提。邓家朴既嫉妒又气愤,但又不敢说,毕竟人家是共产党的官,他呢只是个起义过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凡事只能忍着。这倒也罢了,邓家朴习惯了忍,在国民党马家兵手里,他就没少忍,忍能让一个人看清世界,忍更能让一个人坚定信念。他所以忍,就是在等机会,国民党垮了,马家兵完了,他等来了新疆解放,成了一名起义战士,重新又当起了工程师。原想这回可以出人头地,没想比过去更苦。生活条件差不说,仪器设备差也不说,单是那白眼,就受不了,不但要受团长副团长的气,到后来还要受那个女人的白眼。一提那个女人,邓家朴心里,就不只是恨了。

    其实,他比特一团任何一个人都清楚,那女人不简单,一定有背景,只是,一时半会,他也判断不出这背景到底是哪方面。直到后来,他看见黑衣人,才恍然明白,阿依米娜是“精灵”!

    “精灵”早在国民党时期就存在,就连马步芳听见这两个字,也会顿然失色。

    邓家朴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王涛也是后来才告诉的,但那时,他就为自己着想了。不得不着想啊,只要被“精灵”缠上,这特一团,出事是迟早的事。也就在那个时候,铁猫找到了他,两个人在黑夜下有过一次秘密约见,后来他便慢慢倒向铁猫。

    他跟铁猫,也不算陌生,过去还有过一些交情,只不过起义后再没见过。邓家朴没想到,铁猫居然没去台湾,还留在新疆。铁猫告诉他,血鹰也没走,正在组织力量,反攻倒算。

    邓家朴对反攻倒算不感兴趣,他对台湾感兴趣,他幻想着,有一天真能如铁猫所说,他会成为台湾的一员。

    邓家朴抱着这个幻想,跟随特一团风里雪里,两年时间,走过了大半个塔克拉,完成了预定的任务。就在他暗中冲特一团下手时,那只鹰,那只可怕的鹰,袭击了他,差点将他的眼珠给啄掉。等他从鹰嘴下逃出命时,风暴来了,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吼天震地,狂啸而来。邓家朴被狂风掠出了几十米,等他挣扎着爬起身,想重回营地时,却惊讶地发现,沙漠变得一片迷茫,他再也回不到营地了。

    凭借着对沙漠的熟悉,邓家朴在风暴中活了下来,但他跟特一团失去了联系。后来他在一座土围子里遇见王涛,王涛惊慌失措地说:“部队迷失了方向,他们很可能走向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邓家朴惊讶了一声,接着就笑了。塔里木河是死亡之河,这个时候要是遇见它,就算有十个团,也休想活命。笑着笑着,突然僵了脸:“资料呢,资料拿到没?”

    一听资料,王涛也傻了,他以为东西在邓家朴手里,所以悄悄离开部队,朝相反的方向走,心想这样走下去,准能遇到邓家朴。没想邓家朴是遇到了,资料却让部队带走了。

    两人埋怨一场,不敢怠慢,顶着狂风,紧着朝部队行走的方向赶。一天后,他们再次遭遇强风暴,这一次风暴更为凶猛,两人缩在枯井里,头都不敢抬。等风暴过去,沙漠重归平静,已是三天后。这个时候特一团已全体遇难,成了塔里木河中的一粒沙。绝望的两个人这才想到,是那个女人,阿依米娜,一定是她,迷惑了副团长,迷惑了特一团,让他们在风暴中昏了头,错误地选择了一条通向死亡的路。而且邓家朴敢断定,资料一定落在了阿依米娜手中。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邓家朴的判断没错,特一团出事了,这支还没来得及壮大的新队伍,在它的雏形阶段便横遭夭折,全团百余号人像是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名叫阿依米娜的向导也神秘地消失了。

    怎么办?

    拿不到资料,就算活着出去也是死。两个人绝望地想了一个晚上,决计先寻找阿依米娜,只有找到阿依米娜,他们才有救。但是不幸得很,三天后他们看见了悲惨的一幕,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啊,至今想起来,邓家朴仍然不寒而栗。

    阿依米娜遭遇野猪的地儿叫三儿墩,是古时一驿站,驼客子和马队歇脚的地方,当然也是土匪强盗出没的地方。随着沙化,那儿已没了人烟,特一团曾在那儿停留过一周。邓家朴和王涛赶到那儿的时候,天已近黑,邓家朴想在三儿墩过夜,王涛有点不乐意,他怕沙漠里耽搁太久,会有人追上来,还不如连夜赶路。正在举棋不定,就听一种怪怪的声音传来,似狼嗥,又似马鸣,邓家朴侧耳一听,当下变脸道:“不好,有野猪!”

    两人迅疾隐下身子,借着胡杨林的掩护,往安全处躲了躲。果然,胡杨林的尽头,一堵破败的土围墙下,两只野猪正围着阿依米娜,龇牙咧嘴,伺机发起进攻。野猪打算攻击人前,样子是很可怕的,两只暴凸的眼睛喷着寒光,牙齿露得有二尺长,四只爪子凶狠地踩在地上,借以用足力气。猩红的屁股里喷出股股臭气,能将几十米外的人熏倒。邓家朴和王涛双手紧捂住鼻子,生怕受不了野猪的气味叫出声来。阿依米娜脸上早已没有血色,那双曾经让邓家朴深深迷恋过的眼睛,此时除了恐惧就只有惊慌。好在她是“精灵”,面对两只猛兽,还能做出抵抗的姿势,换了是邓家朴,怕早成了一摊泥。野猪大约也是觉出这女人的不寻常,不敢轻举妄动。后来邓家朴想,三儿墩那种地方,野猪是轻易不敢出没的,毕竟那儿曾有人类活跃过的气息,野猪最忌讳在人类生存过的土壤上走动,它们的一生,似乎都是在跟人类拉开距离,越远越好。一定是阿依米娜不识好歹,袭击或灭杀了它们的猪崽,惹得这一对夫妻红了眼,一路追踪而来,在此堵住了阿依米娜。后来邓家朴看见了鹰,就是阿依米娜唤作“亲亲”的那只讨厌的鹰,它已死了,让野猪咬成一摊血泥,死在土墙的另一个角落。紧张中的邓家朴便明白,是“亲亲”惹的祸,这只可恶的鹰,定是它在飞行中错误地将生下不久的小野猪当成了兔子,犯下滔天罪行。沙漠中有经验的动物都知道,猪崽是不能轻易伤害的,跟狼崽一样,你若伤了它,必将受到更残酷的报复。这只可恶的鹰,一定是骄横惯了,居然连野猪都不放在眼里,死就是它唯一的下场。

    邓家朴屏住呼吸,这时候吸一口气都那么艰难,稍有不慎,要是让野猪听见一丝儿响,他跟王涛,将会成为这对野猪的美餐。王涛更是吓得血色全无,他哪有邓家朴这点经验,更无邓家朴这份沉着。他吓得紧闭双眼,恨不能将头钻进地缝里。

    土墙下,空气一阵紧过一阵,野猪跟阿依米娜对峙了许久,终于不敢再对峙下去。因为天马上就要黑尽,一旦黑夜吞噬掉沙漠,它们将不再是这女人的对手。就在阿依米娜抬眼偷望西边的天空时,那只公猪突然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阿依米娜扑过去。早有防范的阿依米娜一个弓身,脚步稍稍动了动,算是躲过了一扑,可惜就在她愣神的空,母猪发威了。

    一般说,攻击目标是公猪的事,母猪很少参与,它只要观战就行。这只母猪紧跟着发威,证明它已被阿依米娜彻底激怒。失去的,说不定是它头一个宝宝,野猪是很看重第一个宝宝的,如果是只公崽,就更了不得。阿依米娜遭遇到这一对夫妻,要是再能活着出去,真就是沙漠中第一大奇迹了。

    一见妻子支援,公猪大受鼓舞,头都没回,身子已凌空跃起,阿依米娜就算再有能耐,也难抵两面受敌,就见她将身子缩成一个球,在地面上滚动,两手挥舞着两把利刃。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厮杀,更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邓家朴真是小看阿依米娜这女人了,他原以为野猪用不了几个来回,就能将阿依米娜咬成碎片,没想血战将近持续一个小时,阿依米娜尽管遍体鳞伤,但她手中的刀,还是给了野猪致命的还击,那头母猪先她倒下去,尽管没闭气,但已失去不少战斗力。兴许正是母猪的负伤,让公猪的残忍达到极致,邓家朴清楚地望见,公猪最后那一扑,带点儿同归于尽的滋味,它几乎不躲避了,直直地冲阿依米娜扑去,四个爪子和嘴,照准一个目标,阿依米娜血污一片的脸。

    天上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时,公猪完成了它的绝杀,四个爪子死死卡住了阿依米娜的脖子,嘴巴毫不留情地咬向阿依米娜的脸。公猪的腹部,也响出扑扑两声,两把刀左右不同地扎入它的身体。

    那个夜晚是怎么度过的,邓家朴和王涛都没有记忆。只觉他们死了一场。第二天太阳升起,他们发现还活着,身子软倒在胡杨丛中,手脚冰凉。等他们强撑着缓过劲,那堵破败的土墙下,只剩了一摊黑血,还有阿依米娜撕成碎片的衣服。她的骨头都没留下一块。两只受伤的野猪啥时溜走的,他们不知道。在胡杨丛中一直潜伏到中午,确信野猪没布下陷阱,两人才一前一后走出胡杨林,但是脚步不敢往土墙下去。若不是看见图纸,也就是他们一心要拿到的资料,说啥他们是没那份勇气的。

    但是等他们走进那片废墟,就彻底绝望了,不只是绝望,甚至有点想死。

    被阿依米娜偷出来的资料,全成了碎片,跟她的衣服一样,成了这一天正午沙漠中的点缀。风从胡杨林那边吹来,卷起纸屑还有破布片,像死者的魂,忽忽悠悠远去了。

    他们至今还搞不清,毁掉资料的,到底是阿依米娜,还是野猪。反正最后从地上拣起的只有两张书本大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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