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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干什么呀,我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你还跑一趟干什么呀?”

    铁军不说话,只是往前走。安心又追了两步,笑着问:“想我了是吗,还是怕我想孩子了?你也真是。哎,今天下午到底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铁军猛然站住,他盯着安心,恶毒地冷笑着,说:“你在这儿,到底有多少男人总给你打电话,嗯?”

    安心以为他又犯了小心眼儿呢,铁军一向有这毛病的。以前连潘队长对安心好他也会酸酸的,说老潘老这么关心你怎么也不怕别人议论他。为这事安心差点和他吵过架。

    于是安心嗔怪他道:“在这儿谁给我打电话呀,我谁也不认识。就是今天下午我们同事说有个男的找我,我一接电话,他就给挂了,我还以为是你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说来就来啦,孩子你什么时候喂的?”

    铁军不想再看安心,他看一眼安心看一眼孩子他就想哭!他转过脸去,粗声喘气,说:“找个地方,我跟你,咱们该说说清楚了!”

    安心也站下来,看铁军的脸色,天黑了她看不太清。到现在她仍然以为铁军还是在生那帮警察的气呢。派出所拿械具铐他是不对,可她和他们都是一个大单位的,她又能说什么?只能息事宁人。

    她说:“你还生派出所的气哪?这不能完全怪人家……”

    她哪知道铁军根本没想什么乘警和派出所的事,他脸色特别冷酷地打断安心:

    “你到底有没有地方?没地方上你宿舍去!”

    他说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后问:“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先在街上吃点东西?”他不答话。安心想他真是生气了,平白无故让警察铐了那么长时间谁都会生气。所以安心不再吭声,抱着孩子随在铁军身后老老实实往她宿舍这边走。他们中间还乘了几站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和乘车的时候铁军都不和安心说话,孩子一直是安心抱着,他也不帮忙。安心只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计较,见到铁军和孩子她已经很高兴了。在公共汽车上她不断地逗孩子玩儿,她问孩子:我是谁呀?孩子发出简单的声音:妈妈妈妈。安心就笑:对,我是妈妈!又问:他是谁呀?她指着站在一边的铁军。孩子仍然:妈妈妈妈。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吗?她看见铁军头都不转一下,充耳不闻的样子。她又问儿子:那你是谁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儿极了,笑得安心疼爱得不行。她说:你是继志啊,张继志,就是你,记住了吗?这时,旁边的铁军侧过头来,目光厌恶地看他们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离火车站不远不近,连走带坐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河边。他们走进吊脚楼,这吊脚楼铁军很久没来了,楼板还是那么吱吱咯咯地响。门也吱吱咯咯地响。一进屋便能听到对面窗下,南勐河轻缓的流水声,闻到屋里隐隐约约残留着的煤油炉的味道。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让铁军百感交集,这里毕竟有他一段乐而忘返的温馨。

    屋里没什么大变,好像就多了一台十二时的小电视。安心进屋把刚刚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小。她解释说这电视原来是潘队长家的,老潘最近又买了个大的,就把这小的给她了,还能看。她对铁军说:“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铁军说:“你别做了,我不想吃。”安心还是把小煤油炉架好,上面放了一只锅子,说:“下点面吧,很快就好。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科学节目,节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年男子。铁军没看电视,他甚至没有坐下来。尽管,经过几个小时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经身心俱疲,但他没有坐下来。他看一眼忙碌着支锅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甜睡的孩子,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温馨,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这情景让他眼眶湿润,让他留恋,让他依依不舍,让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这骗局的残酷正是因为它太美好太动人了,所以觉醒时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开口,想立即把断绝婚姻的决定开口说出。他想了一路,想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更狠,狠得让安心和他一样痛不欲生。他想去关了电视,电视里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让他神经紊乱。他马上要向安心宣布:他们的爱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他希望此时四周完全静下来。他动手去关掉那徒做干扰的电视。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是电视里的那位女主持人嘴里蹦出的一个单词,那个单词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他疲劳的神经:“基因”!他吓了一跳,去关电视的手停在途中。他让自己安静,随即听出电视里那一男一女没错正在说什么“基因”。他们在讨论建立人类基因库的问题。世纪之末大家都在说基因这事情,时髦似的。铁军是管新闻的,他知道这是很热的话题,有人还把基因问题当做二十一世纪最受关注的科技革命呢。但此时,在他就要和安心决裂的这个时刻,他无意中看到的这个电视节目偏偏是在谈基因!这无论如何给了他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感。他想,这不是巧,这是命!命运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好了,已容不得他有所选择试图抗争,命运都是一环扣着一环慢慢来的。

    电视的画面上,那位学者模样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谈。他在说美国,说美国**准备搞一个基因库,把公民的基因数据储存起来,以方便医疗和缉捕犯罪分子和其他社会管理,但这件事遭到很多社会团体的反对,理由是基因库侵犯了公民个人的隐私权。那位女主持人做了个辩论的模拟,假装站在美国**的立场上,列举了建立基因库以后医疗诊断如何精确便捷,缉拿犯罪分子如何又准又快,还有其他好处等等;那老年学者则模拟着反对派的观点——任何好处都不能以牺牲公民个人的隐私权为代价,公民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必须有安全感,他的身体状况、疾病、个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遗传情况,是他个人的秘密,不应由国家或某一个组织全盘掌握。铁军呆呆地听着,安心看他那模样,一边在一只碗里打着鸡蛋一边好奇地过来想听听电视里说什么。她走近电视,借着电视发出的荧光发现铁军的脸色依然阴冷,便想找话题来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她开口表示赞成那位学者的观点:要我说也是,隐私权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产物,是一个基本的人权。尤其在中国,要求尊重个人隐私标志着公民权利的觉醒。咱们中国人就喜欢打听议论别人的私事,谁家有点什么丑事传得可快呢,马上给你公之于众,人人都有兴趣,一条巷子的人都能不干别的,光议论你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你说有多难受。

    这时铁军歪过头来看她,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发出声音来嗞嗞作响。这种声音安心过去从未听到过,这声音让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么丑事吗?你干吗那么怕别人知道你的隐私?你有什么隐私瞒着我吗?”

    安心愣了,搅鸡蛋的手不知不觉停下来。她疑惑地看着铁军,铁军的眼睛红红的,直盯着她,这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眼神。她问:“铁军,你今天怎么啦,我到底怎么惹你啦?”

    铁军的脸开始抖,他的声音也开始抖,抖得有点像要哭出来似的:“我就问你,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丑事,有没有瞒着我的隐私?”

    铁军的这句话,这个表情,安心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她隐隐地预感到是她和毛杰的关系,终于东窗事发了。但她依然怀着一丝侥幸,强作镇定地、故作气恼地反问:“铁军,你到底怎么啦?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铁军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本来不想流的,可他一见到安心,一走进这间曾经充满笑声和温情的吊脚楼,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弥合地破碎了,再也不可弥合!他无法设想离开安心没有孩子的生活该怎么过,他无法设想自己能否走出这场痛苦。

    他哭着说:“安心,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啊?你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没人能知道,啊?你不想想,我这么远的从广屏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诈你?我这么晚了坐着火车过来,让他妈你们这帮警察铐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诈你?啊!”

    安心知道大势已去,她全身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中。她也哭了:

    “铁军,我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你了……”

    铁军咬牙切齿:“对,你说得对,你背叛我了!”

    安心的眼泪连串地往下掉,“……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铁军,你,你能听听我解释吗,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铁军摆了一下手,非常绝对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们那点臭事,我不想听!我不想脏了我的耳朵!咱们两个人,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我不再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我和你们,从今天起,什么关系都不是!”

    安心扔了手里的碗,那盛着已经打匀的鸡蛋的碗啪的一声在地上破碎了!她过来抱铁军,铁军说了声滚开,用力甩开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来,跪着拽住了铁军。

    “铁军,你不要我可以,你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原谅我吧,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铁军再次甩开了安心,父亲这个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窝囊、委屈,统统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你,你带上他,听见了吗,你带上这孩子,去找他的亲爹去吧,他亲爹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法院已经判他没罪了,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应该都见过面了吧。什么?你说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你还跟我装什么相!”

    安心跪在地上,透过泪眼看铁军:“你是不是疯了铁军,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别听别人说三道四,孩子当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铁军抬起发抖的手,指着那台十二时的小电视,指着那里边还在没完没了辩论着的一对男女,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基因是什么吗,啊?基因!我有这孩子基因测试的证明!你刚才不是都听他们说了吗,基因能把你们这种人的隐私、丑事全都给抖搂出来,你刚才没听见吗!”

    安心张皇地瞪着一双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话,她感到自己要疯了。她泪眼蒙蒙地看看铁军,看看还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们这么吵居然没被吵醒。安心这时有种神魂离窍的感觉,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和毛杰一共做过三次,除第一次外,另两次都有避孕措施。这就是安心后来不止一次对我说的,一个女人,一次错误都别犯,犯了就能毁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一生,事业和家庭,未来的一切,都将从此刻开始,从根本上,方向上,转变轨迹,向着一个完全不可知的危途蹒跚而去!当她还未及做出这样残酷的预测时,就已经崩溃了。她瘫在地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看到铁军的双脚移动了一下,走到床边,在床边停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后看一眼那个酣睡的孩子。她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艰难地说了一句:

    “这是你的孩子,我还给你!”

    安心终于能爬起来了,她从床上抱起孩子,拉开门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她泪如雨下。是这孩子使她流泪。在混乱不堪的意识中,她还能抓住的唯一有生命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孩子!

    她跑出门去,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出去,要去哪儿。她在跨出那道门坎时突然哭出了声,她知道她已无家可归!她还知道,她连清绵的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么有脸去见父母,怎么有脸再回队里去见领导和同事!怎么有脸去见昔日的同学、老师、教练和朋友!她唯独有脸可以面对的,只有这个完全不懂事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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