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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扈三娘。
潘小园又憋屈又委屈,用力狠狠瞪了他一眼。
武松还没表态,小黑屋里,扈三娘终于开口,声音幽幽的:“原来如此。原来他娘子去世了。难怪,难怪他……”
藏不住的心疼,只有女人间能懂的语调。
潘小园见木已成舟,扈美人也不是好忽悠的,只好低声说:“反正,你这是跟自己置气,不值得。”
扈三娘微微笑道:“不后悔,便是值得。那我更要去会会他了。武兄,还有这位姐姐,你们请回吧。四更天时,这里会换一拨岗哨。”
潘小园心中纷乱,五味杂陈,默默走回宿处。
武松似乎是在她身后几尺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连脚步声都透出灰溜溜。
她懒得理他。直到快进门了,才听他在后面开口,声音有些晦暗不明:“方才弄痛你了,不是有意的,抱歉。”
如果他只是假模假式地走个过场,那潘小园也就跟他敷衍着客气一下。被他掐了一下扭了一下,不过都是事出有因,况且都不重,反正早就不疼了。
但听他的口气,是真心后悔惭愧。于是潘小园也不能让他痛快,一句“不妨事”挂在舌尖,就是不吐出来,低头从衣袋里翻找钥匙,用衣袖使劲擦,擦了正面擦反面,擦完反面擦锁眼儿。
武松只落得看她一个漠然的后背。垂顺的裙摆是让他弄褶了的;纤细的腰肢是让他用力揽过的;乌黑的发丝是蹭痒了他脖颈的,让他忍得一阵好苦,终于忍不住给处理掉;而看不到的那张脸,只巴掌大,让他从左到右包了个严实,她急促的喘息冲在他手心,好像掬了一捧带温度的云。
那脸上的神情,是委屈还是要杀人,还是生无可恋,他完全想也不敢想。他没什么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好在“敢作敢当”四个字是刻在心里的,再怎么觉得丢脸,也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歉:“适才我确实多嘴,多有冒犯,是我考虑不周……”
一句话点了火,潘小园气得肩膀直颤。考虑不周?他考虑得简直太周到了!既没暴露自己,又探清楚了宋江的秘密,给他洗刷了形象,并且认识了扈三娘扈美女,还在她面前成功刷了一发好感,就是没考虑到她姓潘的乐意给他占便宜么!
没法用对付董蜈蚣的方法对付他,直接钥匙开锁,进门,身后砰的一摔,把他拍在外面。
武松大约也意识到道歉的姿势不对,连忙开门也跟进去,又不太敢往里走,瞧着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像是脆生生的蝴蝶的翼,一触即碎;又仿佛她身周围着一圈看不见的火,稍微踏近一步,就能跟他玉石俱焚似的。
倘若面前的是什么敌人恶棍,再穷凶极恶,他都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服气;但眼下他自己成了恶棍,面对“受害者”,完全没有现成的攻略经验给他参考,只落得畏手畏脚如履薄冰,最后还是决定贬低自己,给她出气。十分到位地躬身一揖,声音跟着沉下去:“武二是个粗卤的人,不识礼数,只会冲撞人,万望……嫂嫂恕罪,我以后……”
潘小园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是立刻就决堤。这时候想起来管她叫嫂嫂,几个意思!
她脑子一热,回身就是一巴掌。武松本能的一闪,那一巴掌拍在花荣送的那一坛好酒上。坛子晃一晃,咕咚一声掉地上,咔嚓一声碎了,飘香四溢。
武松还要说什么,潘小园逃去隔壁,闩上门,面对自己那一方小世界,也端不住了,抓起被子蒙脸上,整个人像是被咸咸的海洋包裹着,又像钱塘江大潮汹涌翻覆,忽冷忽热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把她从里到外都抽干。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样伤心,不就是让男人搂了抱了,也不是第一回,也不是被有意轻薄,难道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竟完全没感到应有的恼羞成怒?或者是被他那声指摘干净的“嫂嫂”挑起了最后一丝火?还是觉得他以为自己这个“潘金莲”勾引过他,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因此就可以随便搂搂抱抱?再或者是气自己,当初千方百计的想远离外面那个武二,到头来,却莫名其妙搞成这个样子!不扯远,半年前的自己,如果提前看到了这一幕,吓都吓死了!
好在她早过了感情冲动的萝莉年纪,狠狠擦了把泪,东倒西歪地贴墙一站,仰面朝天,哭声咽回去,脑子里重复了一遍王婆的骂人话,就恢复了情绪稳定。
依稀听到武松在外面说:“你若实在气不过,那我今日……便不相扰了。你别乱出去,有事找值夜的兄弟。”
然后听他慢慢出去了,掩上外面的大门,脚步声渐远。
潘小园心里冷笑。他也知道没脸见人,这时候想起回避了?
不管他。她横竖睡不着,干脆点亮灯烛,翻出一叠纸,慢吞吞调水磨墨,伏在小案子上,认真工作起来。
早些时候跟柴进聊的那些事,睡过一夜,只怕会忘。趁着记忆还新鲜,把要点记下来。让武松后来那么一打岔,居然有三四成都模糊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人有个优点,虽说脑子有时候不太灵,但一旦强行点亮学霸技能,就能暂时忘记其他烦心事。
比如上一辈子,跟极品室友吵架了,刷题;面试前夜,刷题;新发的小说被人喷得体无完肤,刷题。
这辈子呢,在阳谷县的时候,之所以有耐心分析市场,制定那么多营销策略,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生活实在太不如意,只能让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假装自己很忙。
她强迫自己下笔。开始记得乱七八糟,思路不断被自己打岔,歪到武松扈三娘宋江身上;过了不久,就觉得灵台澄澈,无相无我,眼里面只剩下一行行的笔记了。
毕竟,眼下她的生活重心,不是跟武松纠缠不清,而是当好柴进的咨询师,争取在梁山这个小江湖里,靠自己,站得稳一些。
一份企划报告书写到一半,窗纸外面终于浮起雾气般的光亮,潘小园精疲力竭,顺势往榻上一倒,没沾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