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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犯了谋逆的死罪,唐牧却还得费心替他遮掩。如今他就被关在唐牧当初为韩覃所置的那所院子里。隔一条巷子便是韩覃自己的家,过了韩覃家,曾经属于韩复家的那幢大宅如今被陈启宇从锦衣卫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
搬进去之后,他老娘按照老家的习惯,将韩复家所有的房梁摸了一遍,所有墙壁敲了一遍,又连夜将地上所有的砖都翻了一遍,闷声再发得一注大财,这所院子就等于是白送了。他那再蘸的妻子小梁氏虽初时因有些嫁妆而傲气,还想拿捏婆婆,谁知陈启宇这一两年中平步青云,生财有道,渐渐也不将她当初那点嫁妆放在眼里。
这小梁氏自己的父亲牵扯到韩复身上,还是陈启宇上下疏通关系才能脱了干系。如今表面上三从四德敬婆婆,低声下气奉丈夫,怀孕后又还主动替陈启宇纳了几房妾室,个个床上百般温柔,下地战战兢兢。普天下的男子,二十年寒窗三千里上京路搏到金殿,所为不就是儿孙满堂妻妾成群。
所以如今的陈启宇,相对于一年半前对着韩覃说自己家贫,纳不起妾的时候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隔了。这日他着小梁氏亲自做了几样下酒菜,又温了一壶好酒,自己擦天黑提着出门,经过韩覃家再过巷子便要去探望唐逸。
唐逸虽不必坐监牢,在这院子里的待遇也不比牢房里好。且不说有一个永远戴着帷帽默默无闻的许知友在外看着,一日三餐也尽是些清淡素菜,脚上手上皆要戴着铁镣。陈启宇与许知友亦是熟识,千般央求之后许知友才解了唐逸手脚上的镣铐,准他坐着喝顿酒。
陈启宇凡事皆以唐牧为榜样,便是连着衣,也皆是学着唐牧。但凡退了朝,总清清减减一件砖青色长衫,顶多套件外氅,朴实而又谦和的样子,任谁也瞧不出他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富翁。他替唐逸斟满一杯酒送过去,又替他比好筷子放到对面,自己也端起酒杯敬了一口,两人默默饮了。
唐逸也知他是唐牧派来的说客,饮完了再自斟一杯,默默的喝着,菜却是一口不吃。
一盏豆灯,相对而坐的两人,陈启宇也不说话,默默陪唐逸喝着。
“我头一回见她的时候,她大约就这么大!”唐逸伸手在半空中比着,比得许久又吞了半口酒,才道:“两颊泛着黑气,满脸上就只有两只眼睛,目光凶的像只野猫一样。”
他手中紧捏着那只酒杯,捏得许久忽而甩手砸到了地上,咬齿一字一顿道:“那还是个孩子!”
唐逸心里始终过不去的,还是韩覃仍还小的时候,唐牧所起的那些心思。那怕唐牧杀了唐世坤,唐逸也未对唐牧起过太大的恨意。他有那样一个没谱的爹,生怕自己的血中也流着唐世坤的劣性,在唐牧杀死唐世坤后的五六年中,一直乖巧,听话,将唐牧当成楷模一般,要学他的清正,豁达与耐心。
直到他在怡园外见到韩覃,再回忆起当年韩覃在唐府时,唐牧的举动,以及他特意要接韩覃往怡园住的那段过程。唐牧那如长如父的形象,才在他心目中瞬时崩塌成一地狼籍。
陈启宇却是一笑:“我初见韩姑娘的时候,是在香山上的静安禅寺。那时候,俞戎举荐我去拜他为师,他召我往静安禅寺相谈,在入寺前,我到山后解溺,恰就见她两手抱着只小树,晃荡在茅房后的半壁上,雪青色的长裙,纯白织锦的圆领褙子,漂亮的像只小狐仙一样。”
那正是韩覃逃走的那一天。唐逸不喜听陈启宇说起这段,夺过那酒坛子闷了一气,抱坛子放在桌上,再缓缓推给陈启宇:“多谢你的酒。我不会到唐牧面前认错,若他果真够狠,就杀了我,再或者关我一辈子,也使得。”
陈启宇接过坛子放到了一侧,扣起筷子挟起根香葱问唐逸:“你可吃过这东西?”
唐逸看了一眼道:“菜里总会有它提味,不过我不吃葱蒜,所以不碰这东西。”
陈启宇丢了那点香葱在盘子里,轻搁了筷子道:“我当年求学的时候,替一个老妪写了封诉状,她送了我一捆香葱,有三天的时间,我每天吃生葱,喝热水,直熬到母亲送来米与腌菜,才算没被饿死。
若以我自己的本性来论,我也不喜茹这些带腥膻的食物,可若是将要被饿死,而它恰又能救我的命,我便非吃不可。”
唐逸终于听进去了一点,却是轻轻摇头,唇上那才生的新须仍还茸毛一样,配着他清俊的面庞,倒有些滑稽。他道:“站在你的角度上来看我,自幼有最好的夫子倾囊相授,出有仆,入有婢,入过殿试不必到翰林院坐冷板凳就能做正三品的官职,普天之下,有朝以来,也再无人有我这样高的起点,而那起点是唐牧给的,所以你认为我就该如你,如许叔叔、熊贯等人一样,誓死忠诚于他,不问对错,是否?”
陈启宇摇头:“并不是你就该忠诚于他。我只是想说,身为男子,二十年寒窗苦读,若光凭升官发财这样的信念,是不可能支撑得下来的。读书人总有报家国的心,你不比我总要肩负养家重任,凡事总要瞻前顾后,委曲求全。
你有一个二品大员做叔叔,一个阁老是爷爷,什么事情做不得?什么路走不得?十多年寒窗时心曾有过的理想,比我更容易千万倍就能实现。我恨不能自己是你,若我是你,我永远都不会为了一个妇人而放弃这能轻而易举就实现理想的机会。”
唐逸听完一笑冷笑,昂首,抬脚蹬在那凳子上,瘦而高的少年郎,低眸蔑扫陈启宇一眼道:“当初韩覃放弃你,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陈启宇见唐逸已起了抵触的心,遂也不肯再劝下去。清高与固执有时候是一回事,而豁达和世俗也可相齐并论,他一个穷家孩子,跟着唐牧五六年,看他的行事作人,学他的处事哲学,谦虚,卑伏到泥尘里,想升官发财,亦想建功立业。骨子仍还清高,但灵魂已然豁达无比,对于唐逸,是加杂着鄙夷的可怜。
眼看已是腊月中,年关临近,淳嫂整日跟着唐牧在外忙碌,韩覃在忠日坊开的炭行如今生意兴隆,虽她不曾接过宫里的生意,但只要朝中官员,皇亲国戚们听闻那炭行是唐阁老家夫人开的,自然都要照应一番。
年关这一口是炭行生意最火的时候,掌柜蔡金雇了七八辆大车,十几个搬货的苦工,一天仍是忙的焦头烂额。韩覃自打回京之后,每日都在炭行楼上亲自照应下单,临近小年,更是把柏舟与芳姊等人齐齐拉过来前后照应。
小年这一天一直从五更天亮忙到中午,众人才能歇缓一气。韩覃正在兑单,便见大壮拖着条腿一步步挨上了楼梯,上楼来脱掉头上黑乎乎的脏帽子抹把脸,唉叹一声,却是塌肩躬背望着窗外。韩覃也知他仍是在想乔惜存,过去替他拍过了土,扶着在窗边椅子上坐了,怨道:“我请你来,是叫你来替我管人的,你倒好,苦的累的,脏的重的皆冲在最前面,那雇来的人想抢着干都抢不来。我仍给你开着一样的工钱,你这又是何苦?”
大壮揉着自己那条砸了又重接过的腿道:“若是我的腿未被砸折过,力气当比如今更多,可惜好好一个人叫这条腿带累,连惜存都不肯要我了。”
韩覃也知这些日子来大壮一直想着乔惜存,认为是自己折了腿,乔惜存才不肯要他。她劝道:“你这几天再别下苦力了,好好在后院呆着修养几日,也将自己倒饬倒饬,洗个澡,把我买来那新衣都穿上,过得几日若乔惜存还不肯来接你,我亲自往她家找她去。”
乔惜存所仰仗的那些太监们,当初那个刘锦已经叫皇帝给剐了。再上来一个马骥,听闻前几日也死在诏狱了。这些阉人们,自有朝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司礼监也废了,东厂也没了,总算个个儿夹起了尾巴,不能再为祸朝纲。
若说以如今的大壮来论,只要韩覃替他置处小院,再叫他管着这间炭行,要寻个样貌平常但贤惠的娘子并不成问题。可大壮的心里只有乔惜存,虽叫人家赶了出来,每天总还要到乔惜存家门上张望一回。韩覃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她下了楼,从后门上出去,准备一人逛到相邻不远的药铺去替大壮买几贴缓腿疼的膏药来,才走到巷口,便见淳氏一身男装,疾步匆匆也往那药铺中去了。淳氏虽是个妇人,但行步走路皆是男子形态,于人群中十分的显眼。她多日不曾见过淳氏,正准备追上去与她打招呼,谁知她已经左右四顾着出了门,手中提着几包子草药,疾步离去。
自打从城外回来,韩覃几乎没有断过药。而且药皆是唐牧自己开的方子,淳氏抓药,春心熬了端给她。韩覃一直未曾见过自己的药方,她暗猜淳氏抓药,必是要抓给自己的。此时见她走了却也不追,转而进了药铺。
她这些日子常在忠日坊各处走动,给各家都送了些炭。各家自然也曾风闻这炭行的东家是那位阁老家的夫人,又见韩覃貌美而亲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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