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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大雪初晴。总憋闷在屋舍内不免压抑,青黛兀自做了主张,欲使人搬张软榻到庭苑中,让唐潆外出晒晒太阳,久不见晴朗的心情兴许能有所转好。
唐潆本是脾性极好,自从太后上次探望过,她更如被人剥去了魂魄一般,青黛说甚她便做甚,让她晒晒太阳她也就依言而去。
是以现下,她便躺在海棠林中的榻上,静看万物。
没有花开花落,没有云卷云舒,唯有暗潮涌动般的心声,在和她自己说话。
从前日理万机,只恨不能将时辰掰开来物尽其用,而今养病偶得清闲,竟忽觉度日如年,光阴仿佛凝滞在树梢上将落未落的片片枯叶中,连它们腐朽的味道都可细细嗅闻,食不知髓却贪婪地吮吸这般消极甚至糜烂的滋味。
须臾间,果不知如死灰的是凋敝之景,抑或是自己。
唐潆将目光从枯败的海棠树上收回,她自袖袋里拿出一枚玉锁。股掌间的玲珑物事,温润晶莹,赤红如血,经过这许多年,绶带日渐古旧。遥想当年她寄名,是阿娘为她戴上的寄名锁,而今摩挲起来,脑海里霎时浮现出往昔种种。
这次,兴许只能自己将寄名锁戴上了罢。
她纤细白嫩的指尖摁在双鱼戏水的錾纹上,乌黑的睫羽轻轻颤动,将深沉黯然的眸色尽数遮掩。适才,宫人将寄名锁寻回——但玉锁实则没有遗失,纵然遗失,总再有旁物能取而代之,人如丢了,却是遍寻无果,嗟叹不已奈若何。
历数两世,她从来没有对谁付过真心,许是因此,只是遭她冷遇了数日,只是被她避之不见了数日,只是前路漫漫难以求索,便纵容自己堕落成这般萎靡的模样。
当了数年的君王,自尊心总比以往更甚些,她爱她,又苦苦将这份爱藏匿到如今,被她识破,自以为颜面扫地,再被她忽略,更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既是狼狈又是心痛,放眼看去,兴许足下的泥土都比自己光鲜亮丽几分。
阿娘不想见我,我何必去讨她嫌?她避我一日,我便避她两日,三日四日五六七八日……十几载都相处过来了,彼此间丁点的障碍总该能以蹉跎岁月渐渐抹去。
唐潆握紧了掌间的玉锁,她抿唇,心想——阿娘纵是嫌我脏,我再不去碰触她便是,一根手指头都不去碰,她总该放心了罢?即便日后,阿娘与我之间,几近形同陌路的母女,亦是极好,横竖早晚的请安问好,我总能见她两面,礼数中的规程,阿娘避无可避,这就足矣。
她想罢,指腹忽而漫过滚烫的泪水,令她乍然得惊。再抬手擦擦脸颊,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有热泪夺眶而出,砸落在玉锁上,再沿着錾纹擦过她的指腹。
唐潆紧忙拭揩脸上的泪水,幸而宫人适才便被她屏退,周遭空寂,再无脸面可丢,事到如今,亦无甚秘密可再与人窥探。
她心乱如麻,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收拾仪容上,故而充耳不闻庭苑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
小道清幽,海棠树或长或短的枝梢探将出来,错乱地交织在半空,熹微的日色中,投下密密匝匝的阴影。太后只身走来,翩然的长裙曳地而行,姣好精致的面容被阴影中偶尔趁隙逃窜的微弱光晕镀上一抹柔和一抹温暖,清冷稍解,只余暖香。
软榻就在眼前,太后却渐渐止步,她目睹了一切。这庭苑里明明什么都无,却仿佛生出一股哀恸的力量,将唐潆的坚强猛然摧垮。这是她亲手抚育的孩子,虽非她亲生骨肉,论起性情来,却与她相差无几,是一脉相承的倔强克制,然而她竟哭了。
一声声拼命压抑而又压抑不住的呜咽,传至耳畔,接着,怎奈又没了动静。哭,或是强忍着不哭,无疑是后者更令人心疼。
太后趋步前行,眨眼间便到了榻旁。
冬日的衣服厚重,唐潆解下大氅,又将外衫褪至肩下,中衣亦然,于是便露出光滑细腻的玉颈与颈下的雪白肌肤。她欲自己戴上玉锁,宫人无她命令不敢擅入,因而所处虽是露天的庭苑,此举倒无甚不妥。
手里提着的酒坛置于榻上,这轻微的响动显然溜入了唐潆的耳中,她双肩猛然颤栗不已,绕到颈后的指间涔涔便有热汗渗出,再捏着玉锁绶带的双手也似无力,轻易便被太后分开来拿到两侧,而那玉锁却是在她手上了。
太后已是看过她一阵,自己捣鼓着玉锁,奈何就是戴不好。
这么多年了,手却还是笨得很,需人教导。
太后亲替她戴上这“失而复得”的玉锁,瞥见她眼角的泪痕,心中叹息,又低声道:“小七。”
这相当于她的乳名,太后唤她小七,兴许未曾憎恶她到极点。唐潆忐忑不安地回头,抬眸应道:“……阿娘?”
太后看着她,却是淡淡地嗔怪了一声:“爱哭鬼。”
这话中语气,竟宠溺极了,听着便很是悦耳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