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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后天脸上好一点再去学校。”现在这样子,他们也没脸往学校去。
“她哥?”张红玲恍然。
她扭头朝丈夫道,“可能就是今儿在边上坐着,阴沉着脸一个劲儿盯着你看的那个半大小伙子!他提前走了你记不记得?我说呢,原来他是找三儿他们打架去了!”
继而愤怒,“我说呢!她那意思还怨我重男轻女!呸!乌鸦站在猪身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她自己不也是生了儿子之后才要了这一个闺女!?还骗咱们说就娇娇一个小孩。全国上下哪里不是养儿防老?老话没有说养女防老的吧?城里人,城里人又咋着?跟咱山里人不也差不多?算是个啥东西!有事儿她冲着大人来啊!咱是对不起她!但是你冲着个孩子来算什么英雄?!”
“那不是亲的,是她堂哥!”三儿子徐飞凡道。
其实徐飞凡以前也隐约知道让妹妹辍学去打工不对。
书上看到的东西告诉他,这是不对的,这是重男轻女,是腐朽的旧观念,但书上的东西太抽象,同时也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
周围的叔伯邻居告诉他,这很好很对很正常,你们是个难得的棒小伙儿,将来国家的人才社会的栋梁。你爹你妈你妹妹都替你你们骄傲,你们得好好学,考上名牌来回报他们。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所见所闻也告诉他,这是对的,儿子跟女儿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但这次那个自称娇娇哥哥的人,骂他们孬种,质问他们用小妹的血汗钱上学良心何在的时候,徐飞凡感觉心上像是被剥了一层皮。
他开始怀疑,或许他自己早就知道这样不对,只是他不敢也不愿意承认。今天下午被打这事,只是扯下了他心上那层遮羞布罢了。
别的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
最明明白白显露在外面的理由就两个字——“自私”,他不愿意失去上学的机会,所以就自欺欺人地觉得这很正常。
他没还手,没脸还手。
看自己妈好像还要继续开口骂,徐飞凡近乎哀求地低声阻止,“别说了,别说了妈!你再说下去我真是觉得我没脸活下去了。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一个男人,还是当哥哥的,就算要辍学去打工,也该是我去啊。”
“瞎说啥!我跟你爹好不容易把你供到现在。高一了!再过两三年就该考大学了!你去打工!?这明显亏本的生意谁会做!?你说这话对不对得起以前那么多年交的学费!”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三儿,以后不上学的事不许再提!以后学费也有了,好好上吧。红玲,你也别说了。娇娇都成那样儿了,她亲爹亲娘出出气也是应该的。你想想,这事儿要是换成咱俩,你不去把人家家掀个底儿朝天才怪!人家现在已经够文明了。”徐树棵总结道。
他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自己卷的纸烟,接着说,“是咱对不起闺女。没本事,挣不来钱供四个孩子上学。打工这事儿,也是咱没打听清楚,叫闺女遇上个黑心老板,弄了个大病在身上,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治好。况且,往后......估计也见不着娇娇了
。她亲妈是个厉害人。”
说起娇娇的病,徐红玲气愤顿消,也不大声嚷嚷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不说这个了,我去咱村上那几个家里孩子也在那边箱包厂打工的人家说一声,你也去问问,看看附近的其他村子里都哪家有孩子在那儿的,咱能通知几家通知几家。唉,谁家的孩子不是心头肉啊。”
其实徐红玲夫妻俩对徐娇娇那的确是真心疼爱,甚至比村子大部分人家对亲闺女的样子还要好。
或者说,单看对娇娇一个那的确是好的。
可是凡事怕对比。
在他们心里,娇娇跟其他人比起来挺重,但是跟任何一个儿子一比,她就被比到泥地里去了。
也不独他们这一家。
这整个村,整个乡,甚至整个县,大部分人家都是这样。
很多人家家里养的那还是亲闺女呢,遇上儿子娶不来媳妇,闺女该拿去换亲也就毫不犹豫的换了。
也不管对方家里穷不穷,那男人有没有瘸腿瞎眼,爱不爱打老婆。
有的女孩儿长到会走路就帮着家里做饭洗衣服喂猪扫院子,一辈子也没机会上一天学。
女孩儿的父母们不但不会以此为耻,还会互相对比,以自己有个“孝顺”、“听话”、“体贴家里”的女儿为荣。
越是穷地方,就越是如此。
吃饱饭了,才有精力讲道德搞文明。
一个地区的经济上去了,那些陈规旧俗、腐朽观念才会慢慢被怀疑,被动摇,直至被否定,被新的观念取代。
就是白话版的“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并且,这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数代人接力般地潜移默化地去改变。
“上学无用论”在任何年代都有信奉者。
但是此时,对于中国的穷乡村,很大程度上“考上大学”确确实实是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是一个家庭脱离“生娃,种地,打工,娶媳妇,生娃,种地,打工,娶媳妇”的穷模式的唯一一个希望。
山里冷得早,农历九月中旬,外面的世界还由绿意主导着,徐家岗村周围却已是黄叶满地。
张红玲低着头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心里想着她的闺女。
到现在10年了,把她从小不点儿养到半大姑娘,凭良心说,她心里的确是疼她的。要不然就不会叫她随着她哥哥们上那么多年学了。
而且说心里话,她并不觉得自己让娇娇辍学这件事做错了。
家里4个孩子上学,供不起的情况下叫女儿辍学出去挣钱这有什么不对呢?
周围人都是这么做的
。
从小爹妈爷奶也是这么教她的。
村里人一辈一辈都是这么过下来的。
牺牲女儿保住儿子。
何况这也不叫牺牲,哪家女儿不是早早嫁人生孩子去了?
上那么多年学有什么用啊?
学上的高了,到时候找婆家都不好找。都说女孩子学上的多了心就野了,婆家也怕圈不住。
但是今天上午坐在火锅店包房里,当对面那个北京来的洋气漂亮的女人,也就是娇娇那个所谓的亲妈红着眼圈拍着桌子质问她时,她却心虚了。
她当时想,我没错,作为一个妈我做的已经够好了。
去我们村上问问,谁家闺女有娇娇过得好?
每年过年都给买新衣裳;家里好吃的有她哥一份肯定也有她一份;一直给上着学,就算最后不上了,那也把小学五年级念完了啊,不低了;夏天碰上大太阳从来不叫她下地薅草,冬天天冷也不叫她用冷水洗衣裳。
她当时想,我应该站起来,骂回去,大声告诉他们,反驳他们,说我没亏待孩子,更没虐待她!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她的双脚跟黏在了地上似得,根本动弹不了;头更是沉得抬不起来。
张红玲这会儿回头想想,那可真像是她家三儿小时候打破了同学的头,被人家爸妈寻上门来的时候的那种感觉。就是抬不起头来。
心虚,气短。
难道我真做错了?
她心里一瞬间很迷茫。
“红玲,这都该吃饭了,你是去哪儿啊?”
张红玲从恍惚中醒过来,抬头一看,是村上的一个大娘,正端着饭碗在路边站着吃饭。
“哦,有点儿事,到村西头儿去一趟。大娘你吃着呢。”
“吃着哩。你去吧。”
几句寒暄过后,张红玲清醒多了。
她双手捏起上衣的肩缝往前提了提,刚刚没注意,上衣往后滑的太厉害,衣领子都勒着脖子了。
他们大城市里的有钱人怎么会懂穷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我没有错。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是不会错的。
是他们不懂。
张红玲抬起头,大步往前走。
她突然加力的脚步将地上几片落叶打得飞起,它们贴着地面盘旋了一段儿,还是落了下来,重新扑进了路中央的黄土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