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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五月后,温彦之同方知桐几人一道去踏了几趟暮春,日头便逐渐比前头长了起来。可温府里头依然是天亮后就不见温老爹和两个哥哥了,甚至连温彦之姑父都愈发不见人影。

    忙的不止他们,新科毕了,齐昱也和六部一道着手分布中进试子的职务,好些日子得不着空溜出宫看温彦之。工部那头开过几次内会,温彦之还被叫去囫囵听了两回,也就凑个人头,他一个员外倒是没什么话权。

    于大事上,齐昱并不想拖沓辞殿禅位,一两年也都免了,只将大典定在八月下,正赶天辰司拟算出的大凶星相,托词禅位可逢凶化吉,算作在退位时候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由此温二哥便日日闭在礼部司院里和薛侍郎、蔡尚书紧锣密鼓定诏改约,偶然回一趟温府只为陪陪有孕的媳妇。

    到月中时候,因内史府要整合春季的史料与庆元帝起居注录,吏部告温二哥说,温彦之还是得去帮衬,毕竟内史府人手确然是不足。

    于是温彦之便收拾了,穿官袍入宫。

    内史府还是老样子,一院的书墨气味混着花笺香,沉棕的书架上一摞摞的史料放着。

    内史监曹不韪毫无意外地没评上大学士,不过他还来不及抹眼泪伤心,他儿子就给他添了个大胖孙子。想必是家中欢愉,是故曹不韪近来日日脸上挂着笑,逢人就孙子孙子地挂在嘴上,于编修之事的章页上也就对下头放得松了些,带得一府上下其乐融融。

    温彦之突然好奇他不在时,曹不韪是怎么坚持着日日给齐昱录史的,一问之下,曹不韪却指了指府院里一角,笑说:“新来了个后生呢,近来都是他暂代舍人,今日留这儿帮忙的。哎,还是年轻人有劲头,瞧着挺好。”

    “……后生?”温彦之僵僵扭头。

    顺着曹不韪指头看去,只见一白面细颈的青年人正穿着一身沙青色官服收拾着花笺,模样挺出挑,察觉温彦之看过来,还点头哈腰同温彦之作揖,脸上笑意盎然:“温员外,久仰久仰。下官拜读温员外过去注录,详实生动,评述万全,所录今上确然仁爱英明,威严非常,读来甚为感动,实在自愧不如。”

    温彦之微微颔首:“不敢当。”

    手下理着花笺不觉就变重变快起来。

    曹不韪莫名道:“早该请你来帮忙了,彦之,这多快啊……”

    温彦之唇角扯了扯,理完分到自己手中的最后一摞,从手边花笺当中抽出一沓空白的,瞥了院角后生一眼,向曹不韪道:“今日既我来了,便由我去录史罢,曹大人。”

    “诶?”后生惊诧一瞬抬头,“温员外今日有空?不是家中有事儿么?”

    曹不韪没来得及反对,温彦之已抓起自己方桌上的布包软炭,挺直了背脊就往外走。

    ——这就是家事。

    御书房里,齐昱正被一堆折子压得直皱眉头,喝下一口浓茶,忽听周福说温彦之来了,还以为有什么急事,颇担忧地从案上抬头来看,结果却见温彦之捧着摞花笺捏着软炭进来了。

    齐昱缓缓将手里折子搁去一边:“……这是怎么了?”

    温彦之跪坐去了屏风后头,面无表情:“今日去内史府帮忙,就来瞧瞧你。”

    齐昱能瞧见温彦之自然高兴,也不管那许多,只道:“那你坐近些,”他抬手拍拍旁边让周福加个凳子,“来,坐这儿。”

    温彦之把花笺往矮桌上一铺,轻咳两声,肃容沉声道:“皇上容禀,臣为史官,便为录史,该当安坐此处,怎可上殿与皇上同坐?昔有近臣与君主同席者,窥帝政令,用帝授印,以为乱政,此不可取,臣,望君以止。”

    齐昱听了会儿,算是听出门道来了,支着脑袋无奈道:“温彦之,你又闹什么别扭,我可好不容易才见你一回。”

    “没闹。”温彦之低头拿软炭在纸上刷刷刷。

    ——这还没闹呢。齐昱好笑地活动着肩背,站起身来走到他后头,蹲下来环抱住他:“你气我不去瞧你?近来政事多啊,小呆子,我走不开……”

    温彦之头也不回:“是走不开,还是因殿上别有风景?”

    齐昱莫名其妙:“……风景?”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这御书房里头不就顶天立地几架大书柜么,近几日批着折子连熏香他都快闻吐了,还能有什么风景?

    别有风景,那就是说人了。

    转念细想了想,他勾唇一笑,勒着温彦之的腰就把他匡到腿上坐了,“小呆子,你是不是吃醋了?为那个……什么初?”他转身问周福,“昨日那暂代的舍人叫什么名儿?”

    周福笑道:“禀皇上,杜初。”

    “你瞧瞧,”齐昱笑盈盈凑在温彦之耳边上说,“我都记不得他名字,别生气了。”

    耳朵被热气烘得怪痒,温彦之心烦地抬手要揉,手又被齐昱给捉住亲了亲,回头见齐昱一脸的自得:“哎,我家温呆呆吃飞醋了,我这心里怎就那么舒畅呢。”

    温彦之恨恨落手就掐在他大腿上,字字道:“你要是记得他名字,宗世阁里头也不必议了。”

    齐昱笑着哄他:“我记那个做什么。”他细细亲了亲温彦之脸颊脖颈,心满意足道:“想你都忙不过来,我如何有空去管别人?小呆子,我累得眼睛疼,脑袋也疼,全身上下都疼,你得先亲亲我。”

    温彦之捧着他脸,在眉心亲了亲,薄唇微动告诫道:“你不准想别人。”

    齐昱将他带近便是一吻,深深看着他笑:“好,朕遵旨。”

    .

    是夜里温府女眷带着温彦之一道吃着饭,座上大儿媳绘声绘色讲了个外头听来的笑话。

    温彦之同侄子侄女一道笑,温母和二媳妇也笑得直不起腰,可二媳妇没笑一会儿却是眉头慢慢紧皱起来,青白了脸色,捂着肚子艰难呼吸道:“母亲,大嫂……我,我肚子疼……”

    温母和大儿媳变色相顾一眼,急急问:“怎回事?这产期还有一个月呢。”

    寒翠连忙起身扶母亲,瞥眼看向母亲肚皮时却是脸色都变了:“娘,娘你……衣裳怎么湿了?”

    “不好,是早产。”大儿媳妇眉目一肃,登时呼喝仆从帮衬来将二媳妇往后院儿抬,一时家中忙乱起来,请大夫的去请大夫,请产婆的去请产婆,温彦之急急着人备马,上了马就提鞭往礼部赶去请二哥回府。

    温熙之正在礼部院里与薛轶争执一条诏文,部院里头一室的散乱纸张铺在桌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一见温彦之忙慌冲进来,他预感不好,拧着眉头问:“家里有事?”

    温彦之风尘仆仆喘息着,抖着唇道:“二哥,是二嫂她……早产,羊水破了。”

    下一刻他只觉身边赭色人影一闪而过,回头只见自己打来的马匹已然被二哥骑上就疾奔而去了。

    温彦之速速别过礼部就往太医院跑,又寻小太监去拜托周福备车与太医一道出宫往家里赶,待他回家时候,夜色已上,华灯正浓,一院子仆从家眷守在后院儿老二的园子口上,满场的紧张,产婆大夫也来了。

    见了温彦之带太医来,温母一颗心都悬起,扑在大儿媳肩头哭上了,说老这样,可怎么是好。大儿媳妇左手扶着温母,右手挂着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温彦之担忧地进了园中,见二哥温熙之正一身孑然地立在园子里。

    这个朝中翻手*的重臣,此时只能看热水布帛一道道送进去,听闻内里妻子痛呼,想进屋没法进,想做什么也没法做,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一容冰川似的面容上,此刻是沉眉紧缩,目含急火,口中不甘絮絮道:“难道真是恶报……”

    “二哥,别急,会好的。”温彦之一句句安慰他,“早产虽凶险,可二嫂她心善,吉人自有天相。”

    “父亲,小叔,”寒翠眼睛包着泪花看向温熙之和温彦之,“娘这次会不会有事?”

    温彦之正想要问何来“这次”之说,温熙之却右手抬起来摸摸女儿脑袋,沉沉道:“寒翠,你先回屋。”

    内里太医与产婆劝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温二媳妇的声音痛苦地哽咽,低沉地声呼。温久龄与温旭之闻讯匆匆赶回的时候,温母已经在院中哭脱了力,大儿媳妇也红着眼睛陪坐在院里石桌边,只一心念经祝祷。

    温家老二颓然坐在房前石阶上,里头一声一声的哭叫直如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他不时起身,问来去端送净水与血水的下人,所得之话皆是“未生”。

    “熙之,”温旭之担忧地坐往他身边,“别担心,太医在,定不会有事。”

    温熙之哑着声音沉沉哽咽:“大哥,这是恶报……这是我害了玉萃……”

    “不是,绝不会是。”温旭之拍他后背,肃容劝道,“那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年也是我和爹下的手,你什么都没做。”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温熙之双手蒙住脸,痛道:“是我对不住玉萃。”

    玉萃便是二嫂的名字,温彦之听得害怕且糊涂,颤着声音问安慰温母的温老爹道:“父亲,二哥说的……是什么恶报?”

    温老爹老声一叹,闭目哽咽了会儿,道:“哎,当年,你二哥和康王曾是莫逆之交,少年时候拜过义,不懂事的时候开过玩笑,立了毒誓说,今后二人若在朝中相害,便会各自无后。后来,康王残害手足、不分忠奸,我温府一门便投在今上手下,要对付康王,然你二哥终因少年情谊,执迷不悔,不忍对康王下手,是由你姑父打了一顿锁在家里,这才收了手不再帮康王……康王覆灭后,你二嫂她不止一次有孕,却也不止一次小产……至今三回。你二哥总说,那是他的恶报,少年的毒誓成了真……此番你二嫂孕期周正,很是安泰,我们还道是从前想多了,哪知今日……哎……”

    “原来二哥当年……”温彦之脚下泛起寒凉来,他回头看了看石阶上颓坐的二哥,心中一痛,“不会的,这世上理法自然,没有什么鬼神之说,若就算有,也该是那康王永受轮回之苦。二嫂礼佛信善,绝不会有事。”

    他话音方落,内中惨呼多时的女声竟忽然停顿了。

    全家心悬站起。

    内中的静默叫人揪心,稳婆太医的絮絮声中,温熙之绝望地从石阶上猛地站起来一个摇晃,突然就红了眼睛,极目望向主屋的窗纱痛呼:“玉萃!玉萃……”

    下一刻,窗纱上灰影叠动,顿时一声孩提大哭从屋中传出,震声不绝。

    满园一愣,只听稳婆在里头高叫道:“恭贺温刺史!是个男娃娃!母子平安!”

    “老二!生了!”温旭之一把抱住温熙之拍他后背,激动得完整句子都说不出了:“看看,平安!”

    温父温母也都喜极,大儿媳双手合拢了念珠流着眼泪谢菩萨保佑,温彦之酸涩着眼睛看向二哥时,却是愣住:“二哥你……”

    被他注视的温熙之愣愣看着窗纱,由大哥扶着摇摇晃晃,垂手拾袖猛地擦过脸上的泪,此时是动容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二哥,竟也会哭。

    温彦之手背蹭过鼻尖,忽觉胸中酸涩,此时一家围聚安慰恭喜着温二哥,这场面说不出的暖心。

    不多时候,产婆将婴孩擦洗干净用棉布锦缎裹好抱出来,欢笑着递到温熙之怀里:“温刺史,小公子白白胖胖,康泰极了!”

    温旭之看着二弟珍惜抱着孩童的模样,是摇头笑叹:“你不该谢谢老幺么?他一说话,恶报都给吓退了。这小子顺利生下来,都得谢谢他小叔!”

    “正是!正是!”一院子主子下人都笑起来,温熙之应声将孩童往温彦之怀里一递,忍着泪意笑道:“老幺,你抱抱他……这是你侄子。”

    “……我?”温彦之愣愣站着,他从没抱过孩子,此时听从周遭兄嫂父母的指导轻手轻脚将孩子抱进怀中时,他直觉怀中孩童就如一团云烟一般柔软,垂眸一看,那小脸上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双手小得不像话,可爱又可怜。

    抱着这小家伙,他只觉满心里都是期望。

    温久龄握住二儿子的手,吸着鼻子哭道,“过去了,老二,都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啊……”

    温熙之一边给父亲拭泪,一边笑着叹口气:“哎,我知道了,父亲。”

    .

    温府一连两个多月被朝中禅位之事与皇族议亲之事压着,众人本就来去匆匆了,现下又多添了个小宝宝,温老二院里伺候孩子不消停,带得是一府上下被折腾得说风就是雨。

    因是早产儿,温府上下都生怕气候冷暖叫孩子生病,一旦有些发热咳嗽的,就叫温彦之进宫去请太医,不管白天黑夜,跑得温彦之头昏眼花。

    三番五次下来,温彦之吊着眼下两块乌青坐在齐昱跟前,只觉齐昱脸在冒星星,不禁沉顿道:“从前只有大哥二哥替我这么跑的,小侄子一生出来,他们用我好似用牛,用牛还给吃草……我这都两三夜没睡好觉了。”

    齐昱听他这作牛吃草的比喻,笑得前仰后合,心疼得点了个太医去温府常住了,说住到小公子长成壮汉了也成,只别再次次折腾这幺子往宫里请太医了,不然能心疼死皇帝。

    温熙之感念齐昱这恩德,面上虽不表,却自在礼部规矩写了拜折,恭请皇上替孩子赐名,温老爹和老大得知了,只笑颜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齐昱同温熙之,因当年康王和夺位之事,不是没有芥蒂,这几年来虽非横眉冷对,但也并不融洽。此时温熙之亲笔拜折呈上,便表示他心里的冰墙消了,大约也是心底里替温彦之认了齐昱这人,此举让齐昱老实欣慰了几日,手中事务处理得顺遂宽容,顺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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