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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温顺地行了个礼,低着头出去了。
大殿里重新变得阴暗又空旷。
我低头一笑,只觉得一股苦涩的味道自心底泛滥开来,浸泡得全身都是。
原来是琴尚在御,新声代故。
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徐氏说的话:“天下男子莫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爱弛么?到那时,你还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果然是不应该回来的。”我垂目看着木头铺就的地板。
却惹恼了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用力一拽,跌入他怀中。
又狠狠掐住,问:“你觉得我负了你?你也会觉得被人辜负吗?!那你为什么要负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地负我?!”
我看着他因为暴怒而通红的脸。他要报复我,我却无力还击,生生承受下来,只觉得痛断肝肠。
我宁愿他打骂我。
“我没有负你。我辜负的人是他,从来都是他。”我流着泪轻轻说。
他眼中的火熄灭了。精疲力尽般,颓然地松开我,退后两步,整个身体都陷入了光线照不到的大殿的暗处。
他低下头喃喃低语:“我愿用整个天下来换你。我想着,不管高欢提什么条件,要三荆之地,要河南,甚至要长安,我都给他。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这些全都给他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惜被万世唾骂,只想换你平安。晋阳一生变故,我立刻派人潜进去救你,可那些人却回来告诉我,你同独孤信趁乱南下了。”
我的手臂上,被他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可是心里的疼痛比手臂上的疼痛要剧烈千万倍。
他那样颓丧地躲进阴影里,如同蛰伏在暗处舔舐伤口的夜兽。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明音,你要什么我都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无限伤痛。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他面前流着泪,像一个做错了事情,却不知如何说对不起的孩子。
他通红着眼睛,声音愈发凄苦:“我听说你们南下了,我想,也许不是我的终究还是会失去。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你们要是真的情深若斯,我就该放你们去。——我都放你们去了,你为何还要回来?”
“我……”
他抬手打断我,重新挺直了腰背,从怀中掏出一片白色的布帛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如五雷轰顶。
邹氏明音,大统三年嫁于武川宇文泰为妻。三生结缘,今日始尽。既已缘尽,放归本家。从此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他不要我了。
“你要遣归我?你不要我了?”我愣愣地看着那帛书,白纸黑字,满是绝情。
他是何时写了这个,存在身上?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给我?
“你既来了,这个就拿去吧。”他轻轻说,苦笑着,目光从那帛书上移到我脸上,“拿着这个去找他吧。光明正大地同他在一起。”
我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有动,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
撇了头在一边,不说话,亦不看我。
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手却火辣辣的疼,如同打在石像上。他却岿然不动,依旧站在那里,看上去是那么软弱,无力。
我仰起脸,看着殿顶上冰冷的横梁。泪水凉凉地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那些妄想挣扎于命运洪波的女子皆无善终。我终于还是要孤单地,过完这茫茫的一生。
这一生惟独辜负了他。连番地遗弃,让他受尽苦楚。他若不知道还好,若他知道了,又可以怎么办?
惟有收拾自己。
我闭上眼,满目的黑。
手中狠狠一扯,那洁白的布帛刺啦一声,裂成两片。
抛在他面前。也已无话可说。当年他强娶时,软弱跪在他面前哀求;难道如今被他遣归,还要再软弱一次吗?
当年究竟手中有如愿的命运,有邹氏的命运。如今两手空空,亦心无所惧了。
我擦干眼泪,要在他面前做一个心肠枯冷的女子。
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好。
我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殿门口,门哗地一声被用力推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卷着大片的雪花。
下雪了。
觉儿和邕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觉儿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紧紧抱住我的腿。邕儿跑到宇文泰面前,抱着他放声大哭。
“阿父!你别让家家走!我要家家!”邕儿大声哭着,伤心欲绝。
觉儿抱着我,使劲晃着我哀求:“家家你就跟阿父认个错吧!别离开我们!!”
我被他抱着,动弹不得。十岁的孩子,力气已经大得惊人。
我认错?我错了吗?若我此时错了,那多年前,又是谁错了?
我不该爱他,我不该爱他!!
我低头看着跪在我膝下哀求的觉儿,只觉得一片心被凌迟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我蹲下来抱住他,他是那样软,那样幼小。他离成年还有很远很远,却要失去母亲了。
“家家,你要去哪里?”觉儿哭着问,柔软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裙子不肯放手,好像一松开我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被丈夫遣归的妇人都该回娘家去,由父兄择人再嫁。可我哪还能回去,山遥路远,日久年深,哪里还有我的归途。
我离了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我细细吻着自己的儿子,柔着声音对他说:“你要好好照顾阿奴。”
站起身,狠心将他拉开,迈步要走出去。
邕儿又哭着追上来,想要抓住我,却一下扑空,摔倒在地上,一手却紧紧攥住了我的裙角。
“家家!”他满脸泪水,嚎啕不止。
我抱起他,紧紧抱在怀中。这个几乎要了我的命的孩子,直让我心如刀绞般疼痛。
“明音。”宇文泰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脸上那些软弱空洞的表情一扫而光。他的目光重新恢复了精明和强势,声音低沉:“你去聆音苑住吧。没有我的同意,哪里都不许去。”
我愤怒。何以如此阴晴不定,出尔反尔:“你已经不要我了!”
他的嘴角泛起残忍的笑,手中拎着那两片残破的白帛:“不,明音,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你只能呆在聆音苑里,直到老死的那一天!”他回身,就着大案旁的烛火,将它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