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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溆这一觉睡得极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再过一个时辰就该锁宫门了。
翊坤宫的小厨房一直温着鸡汤粥,防着朱常溆醒来之后饿了。郑梦境听说儿子醒了,赶忙叫人去把温着的粥食端去他屋里摆开。
宫人们服侍朱常溆穿上外衣,稍稍洗漱后,他才在桌前坐下。一口温热的粥入口,冷热正好,熬粥用的是两只老母鸡炖了五个时辰的老火汤,一滴水都没搁。为了怕太油,老火汤前后用纱布撇了十次浮油。汤粥入口鲜美清淡,佐以郑梦境亲手腌制的小菜,更是别有滋味。
朱常溆连着几日都没好好吃饭,一场甜睡后,腹中正是□□,呼啦啦地就喝下一碗粥,犹嫌不足。
郑梦境在他身边看着,“只许喝两碗,万不可多了,过了头又该积食了。”
朱常溆夹了一筷子腌菜送进嘴里,点点头。他抽空把母亲替自己擦汗的手放回去,“母妃辛劳,这几日孩儿自毁身子,有负母妃。”
“傻孩子。”郑梦境将手放在膝上,“你父皇听人说你病了,前朝的事儿也不管了,正在殿里看奏疏呢。我知你大了,有些话不愿同母妃讲,你父皇与你都是男子,若有什么心事,直管同他说去也是一样的。”
朱常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父皇也来了?”咽下最后一口粥,“孩儿这就去找父皇请罪。”
“人食五谷,老病乃是常态,何罪之有?”朱翊钧正好看完最后一本奏疏,往朱常溆这处来,在门口听了个正着,“身子是你自己个儿的,父皇和母妃都没法儿替你受着,需自己珍重才是。”他在儿子的身边坐下,“再难的事,总会有法子的,自毁并非正道。”
“儿知错。”朱常溆推开碗筷,正襟危坐。
郑梦境指挥着宫人们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同他们一起出去。临走前,她望着朱常溆,温言道:“为人父母,只盼着孩子康健,若能有出息,再好不过,若没有,也无妨。万事只对得起自己良心便好,依礼而行,总不会出大错。”她朝朱翊钧使了个眼色,将门虚虚掩上。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行远,又恢复寂静。
郑梦境放心不下儿子,让人在廊下搬了个椅子来,坐在门前侧耳听着。
屋内,朱翊钧看着直着腰的儿子,觉得分外好笑。小小的年纪,做什么大人的样子呢。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他这个父亲顶着。何况他的父亲,就是天子。
一巴掌拍上朱常溆的腰,把人拍得弯了起来。朱翊钧笑道:“好了,父子间说话,何必这么严肃,又非朝会经筵,溆儿不必如此。”
朱常溆疵着牙,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腰,有些哀怨地望着朱翊钧。但心里,却是高兴的。他很珍惜现在这般的温情。无论是对郑梦境,对几个姐弟,还是对自己的父亲。近来,这样的想法越发强烈了起来。好几次,朱常溆都从浅眠中惊醒,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躺在乾清宫,愁容满面的天子,亦或者那个吊死之后的孤魂野鬼。
幸好,那些都是臆想,并非真的。他还在喘气,心还在跳动。
望着朱翊钧慈和的笑脸,朱常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这般大了,还要父皇抱?”朱翊钧嘴上嫌弃,却还是将人抱了过来。他叹道,“溆儿果真大了,你小的时候可没这般重。”
朱常溆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是父皇疏于锻炼,若同溆儿一样日日练习骑射,才不会觉得辛苦。”
“哪来的空。”朱翊钧苦笑。北边儿朝鲜还在打,东南一带佛郎机人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有了哱拜之祸后,他就开始提心吊胆起各路的土吏。再有今岁的京察,外朝日日都在打官司。桩桩件件,都不叫人省心。“说说看,近来为何愁容不展?”
朱常溆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自己可以说吗?会不会……会不会引来父皇对自己的猜忌?若他无意国本,自有法子开脱。可他心系于此,装得再像,也难免有破绽叫人看穿了。
“父皇,溆儿近日读书。”朱常溆说了一半,还在踌躇。朱翊钧久等不见他说话,“嗯?看了什么?”
朱常溆低低地道:“两宋的史书。”
门外的郑梦境一怔,她眼珠子一转,朝身边的一个太监看过去。太监点头,默认了朱常溆的说法。郑梦境敛目低垂,呼吸有些急了起来。
宋亡于党争。
可大明朝又何尝不是?
这是郑梦境一直悬于心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事。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一百岁,可她除了前十七年是在宫外住着,此后一直禁锢于深宫之中,对外朝之事并不知悉太多。自己都是模模糊糊的,又怎么向朱翊钧开口呢。
何况朱翊钧虽然宠着自己,但唯有干政这一条,是他的逆鳞。郑梦境不敢去赌。她唯一觉得庆幸的,就是好歹躲开了当年的国本之争,也没让朱翊钧走上怠政之路。
脚边一个红泥炉子上煮着茶,郑梦境轻轻捏着壶柄提起来,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哦?溆儿觉得两宋之事如何?”朱翊钧看似漫不经心地抱着儿子哄着,心里却慢慢蒙上了一层玄色的薄纱。
“党争,犹如洪水猛兽。”朱常溆抿了抿嘴,轻轻咬了下嘴唇,“孩儿惶恐,虽未曾学习政事,却觉得现今朝堂之上颇有宋风。”
朱翊钧笑了,“不错,确有。”他低头望着怀中儿子,“若是溆儿,会如何做?”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为了己身之利而抱团取暖,再正常不过。便是去异乡做活,还得寻几个同在一处的老乡处着,彼此好有个照应。这是天性本能,也是实际需求,避无可避。
朱常溆这几日苦思冥想的事,就是这个。他在当年没能阻止,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得到安慰的,就是现在没有当初闹得那么厉害。拔高内廷的权势,让无儿无女只能依靠皇权的太监们去与朝臣们斗,并不是不行。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这样的事,本朝比比皆是,并不是独一份。
朱常溆是见过魏氏掌权时的模样的,虽然有效,但未必治根。况且权利一旦发生倾斜,不可揣测的人心渐渐脱离控制,最终在野望下酿成大祸。这样的内耗,不是朱常溆想要再次看到的。
看到儿子在苦思之后摇头,朱翊钧道:“借力打力,兴许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见朱常溆抬起头来看自己,笑了一下,“你皇祖父去得早,外朝有文忠公,内廷有已经过世的冯大伴,他们二人是好友,亦是有相同利益之人,所以能走到一块儿去,共同扶持彼时年幼的父皇襄助协理朝堂。”
“但现在不行了,是吗?”朱常溆闷闷地道,“文忠公固有大才,却只一个。申元辅的性子说好听是软和,说不好听就是圆滑。能登首辅之位,又为状元,其才必不用疑。但其心不正。”
申时行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虽然的确受到不少言官的弹劾,但周围人从没这样对朱翊钧说起过申时行。这样的言论,对朱翊钧而言有些新鲜,却也感到诧异。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而责怪朱常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还因为经过文忠公一事后,朱翊钧清楚地明白了人非圣贤这个道理。
非圣贤,就会做错事。文忠公固然小事上有错,但对大明朝,对朱翊钧自己,却是一心一意。斯人已逝,现在想起的,就全是好事。
朱常溆仰起头,“父皇,我听说申元辅废了不少文忠公当年定下的条令。他还是文忠公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样做,真的好吗?文毅公当年利用舆情,想让文忠公后人被籍没,他也没替文忠公说话。”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朱翊钧淡淡道,“非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旁人之言大都不可信。”
朱常溆低头不说话,玩着自己的手指,周身萦绕着委屈的气息。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把快滑下去的儿子抱紧了些。“当年的事,父皇……也有些错。”心里到底有些不服气,拿手比划一下,“不过错就这么一丁点。”
朱常溆心里有几分鄙夷,环着父亲的腰却紧了几分。
“文忠公固为能人,却也有错,是也不是?”朱翊钧替儿子分解道,“条鞭法亦有不是特别合适的地方。就拿商税一事来说,当年祖宗定下之时,怕是谁都没想到,之后大明朝会因此少了这般多的税赋。如今父皇有心弥补,却也受人掣肘,处处为难。”
朱常溆点头,“虽然朝臣们总拿礼法、规矩来说事,但其实太|祖自己就是头一个破了规矩的。”
太|祖当年定下了有嫡立嫡,但建文帝是其庶孙,并非嫡孙,亦非长孙。
朱翊钧笑着戳了戳儿子的额头,“这等话,咱们关起门来说就好,可不许在外头说。”见朱常溆乖乖点头,心下稍安,“父皇并非大才——这还是你母妃点醒的我。自小,你皇祖母、冯大伴还有文忠公,就对朕说,要做明君、圣君。可若人人能做得,为何史书上只记了那么几个?虽说事在人为,可一念之差就会做下错事。”
“所以父皇后悔当年籍没文忠公家吗?”朱常溆小声问道,眼睛亮亮的。
“嗯,后悔,很后悔。”这是朱翊钧心里永远的一根刺。是他亲口对临终前的文忠公说“唯看顾先生子孙”,可自己却未能言出必行地做到。张家此后都不会被重用,不仅仅是自己心里有几分膈应,愧疚自己害死了张敬修,也是因为一旦重用,舆情必不会放过自己和张家。
他注定要亏欠张家。
“父皇。”朱常溆蹭了蹭出神的朱翊钧,低低叫了一声,“你会办了申元辅吗?”
朱翊钧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不会。”他摸了摸儿子,“没了首辅,还会有旁人。党争不可挡,乃是人性。只能缓和。”
父子二人在屋内低声说话,陈矩捧着一封信,匆匆赶来。他见郑梦境在廊下自斟自饮,微微有些诧异,而后一拜。“娘娘。”
郑梦境点点头,“陈公公是有事吧,陛下在屋内同溆儿说话,并不是什么大事。”她起身,让开位置,叫陈矩好敲门。
陈矩敲了敲门,“陛下,史宾有信送来。”
屋内的说话声停了一下,就听朱翊钧说道:“拿进来。”
陈矩垂手躬腰,捧着信进去,而后立在朱翊钧身边,并不偷看信上的内容。
朱常溆坐在朱翊钧的怀里,一抬头就能看见透过信纸的墨迹。顾宪成、东林书院几个字映入眼中。他急道:“父皇,信里写了什么?”
朱翊钧并不搭理,只专心看信。看完后,冷笑一声,“顾宪成果真是有本事啊。”他随意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从膝头放下,“溆儿,你得记住,有些人,是不能放虎归山的。”
说罢,朱翊钧就趁着还没锁宫门,坐上銮驾回乾清宫去了。
朱常溆看着父亲的态度,心里大概能猜到几分史宾在信里写了什么。他原以为东林书院没那么快建成,但顾宪成提前被致仕,导致了东林书院被提前修缮。这也意味着东林党会比原先早上十几年形成党派。
事情渐渐脱离了历史的轨迹,朱常溆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他望着门外目送着朱翊钧离开的郑梦境,想起刚才父亲说的话,登时打了个机灵。
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
朱常溆吃不准,当年文忠公籍没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只能从现在的只言片语中去猜测和揣度当年发生的事。他不知道母亲在当时的波涛汹涌之中,做了什么事,但扭转了张家整个局面是真的。
如果他们母子都是重活一世的,那就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觊觎太子之位,执意让他藏拙。再比如,之前提及的就藩漳州和江陵。正因为她之后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才将他们往南方安排。如果可能的话,也许母亲还会将治儿也放在南边。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就看见吏部尚书孙鑨和吏部考功郎中*星拿着京察奏疏在等着自己。
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二人刚到不久,听闻朱翊钧上翊坤宫探望生了病的二皇子,还想着要不要明日再来。正打算转回,就见远处有灯光,再等片刻,圣驾就在乾清宫停了下来。
“两位爱卿深夜入宫,所为何事?”朱翊钧在龙椅上坐下,朝他们手中厚厚的一叠奏疏扫了眼,对他们的来意一清二楚。
孙鑨将奏疏递上前,“陛下,这是此次京察的察疏。”陈矩在接过奏疏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彼此移开了视线。孙鑨的手一抖,松开了,奏疏掉了一地。
朱翊钧冷眼看着三人将奏疏一一捡起,方才陈矩和孙鑨之间的小动作也落入他的眼中。拿起陈矩呈上来的奏疏,朱翊钧一边翻看着,一边道:“京察旧制,不都是由吏部上交于内阁,再由阁臣交给朕的吗?这次怎么孙卿越过了内阁的大学士们?”
孙鑨汗如雨下,拱手道:“近来阁臣事多,臣不欲给辅臣们添加无谓的麻烦。”
“哦。”朱翊钧不置可否,看了眼奏疏上被罢黜的名单,笑道,“两位爱卿果真是国之栋梁,连姻亲都不留情面。”
*星慨然道:“臣食君之禄,自为君分忧。虽是姻亲,若不能为国效力,替陛下解忧,自是不必留于朝上。”
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朱翊钧心里也明白。将察疏快速扫了一遍后,合上,“就依此而行。”
孙鑨与*星对视一眼,心中大喜。“陛下英明。”
“退下吧。”朱翊钧脸上的浅笑在二人走出乾清宫后消失。他看了不看身边的陈矩,“掌印也退下吧,朕想好好休息。”
陈矩面上不显,躬身而退,离开乾清宫。殿门在他身后被缓缓合上。这时候陈矩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服都叫汗给浸湿了。他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收了身上的汗,就回屋子去了。
朱翊钧玩味地望着桌上的察疏,不知道这次阁臣们会如何应对。
第二日朝会上,被蒙在鼓里的内阁们此时才知道原来吏部竟然无视旧制,越过他们直接向天子递交察疏,而且天子全都应允了。虽然对于朱翊钧的决定面上并不表示出来,但心里却对此次主持京察的吏部恨得牙痒痒。
这次输了没关系,还有拾遗在后面等着。
张位在朝会散后,不着痕迹地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吏部众人看了眼,跟着几位阁臣一同出了殿。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的内殿,在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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