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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子突然晕厥, 关于楚藩作乱的商议只得就此打住。

    朱常溆醒过来的时候, 还觉得自己犹是在梦中。他眨了几下眼,看清了顶上的帐子。现在自己躺在启祥宫,寻常自己歇午觉的偏殿。

    心中不免一惊。

    莫非, 这并不是梦。

    朱常溆慌忙起身, 想要掀开被子下榻, 却被一双柔软的, 女子的手给拦住了。

    “溆儿,好些了没有?”郑梦境微微皱了眉。她在听见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 就放下手中所有事儿赶过来的。一进殿, 就见几个太医围着床榻,议论纷纷。“好端端的, 怎么就厥过去了?”

    朱常溆摇摇头, 从母亲的手里接过帕子,拭去额上的冷汗。“母后, 我……我很好。”

    郑梦境却不信, “哪里好了?”她上上下下地摸着儿子的身体,“是不是哪里伤着了?哪儿不舒服了?”

    “没,都没有。”朱常溆抬眼环视着屋子。他的太子妃在,他的母后在,连父皇也在。怀着几分歉疚,他向朱翊钧道了声歉,“是儿臣的不是,紧要关头没用。”

    朱翊钧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无事的,这几日却是辛劳了。好好歇着吧。”说罢,就要离开。隔壁主殿那儿,阁臣们还在等着他。

    “父皇。”朱常溆将父亲叫住,“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朱翊钧的脚步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过身来问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朱常溆咬了下唇,“就是八百里加急再快,距事发之日也有段时候了,不知武昌府眼下如何,可能集结起湖广当地的军力镇压。倘或办不到,父皇倒不妨考虑调了石砫的兵,让秦良玉上阵。”

    “秦良玉?”朱翊钧皱眉,“她不是一个女流之辈吗?”转头看着郑梦境,“上回平杨氏之乱时,是不是还跟着马千乘入京了?你还见过?”

    郑梦境点头,“是,奴家的确见过。”她转向儿子,“溆儿的话,奴家应当明白了。当日秦氏曾立大功,却不愿上疏如实相报,怕的便是因女子之身带来的流言蜚语。若是这回陛下钦点,兴许可以将上回的封赏一并给了人家。”

    “贵州离湖广并不远,石砫土吏麾下之兵,虽为私兵,却远比募兵骁勇。父皇,万不可放任楚藩坐大。湖广乃宗亲聚集之地,其危并不比河南小。倘若楚宗揭竿而起,说服了其他宗亲,那可就危险了。”

    朱翊钧凝眉,疾步走回来,将郑梦境挤开,坐在榻边,给儿子拍着背。“我知道了,你就不用担心了。”顿了顿,“此事朕会和大学士们好好商议的。若秦氏果真有此能耐,朝廷自当重用,不拘男女。”

    朱常溆点点头。

    朱翊钧细细嘱咐了儿子,让他好生歇息。刚走到殿门口,就见马堂匆匆而来。“陛下,兰溪传来的信儿。”

    马堂高高捧着奏疏,跪在朱翊钧的跟前。“赵阁老……去了。”

    朱翊钧如遭雷击,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他的眼眶中迅速积起泪水来。当日偷传沈一贯恶行之举,还在眼前。

    本以为,这个老实人还能再撑一段时候的。毕竟菩萨对这样的人格外优容、偏袒。

    朱常溆坐在榻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那夜榻前据实相告,犹在耳边,今日再次听闻消息,却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他挥开胡冬芸的搀扶,从榻上跌跌撞撞地爬下来,越过父亲,先一步抢了马堂手上的奏疏来看。

    都是真的,自己并没有听错。

    这并不是在梦里。

    眼泪是咸的,青砖是冰的,身上滚烫的热度,还有太子妃搀住自己的那双冰凉的手。

    又是一轮天旋地转。

    郑梦境自座上起身,望着门前发愣的俩父子,知道他们心里都很是不好过。此时的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他们。只得默默站在他们身后。

    朱翊钧并没有指责儿子的逾矩之为,他怔愣很久,才听见自己说:“大学士们……都知道了吗?”

    “都知道了。”马堂垂首,“正等着陛下。”

    朱翊钧的喉头动了动,声音有几分哽咽,“去,去见他们吧。”

    朱常溆出神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听见风里飘来的一句。“还得着礼部进来一趟,商议谥号。”

    胡冬芸搀着他,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我们回榻上去吧。地上凉,仔细又病着了。”

    朱常溆恍恍惚惚地由着太子妃将自己扶上榻,犹如一个牵线傀儡般听着他们的吩咐,躺好,闭眼,盖好了被褥。

    郑梦境嘱咐了媳妇儿几句话,就离开了启祥宫。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绝不能给儿子拖了后腿。

    一切的一切,都向着前世在行进着,甚至比那些历史更为可怖。

    郑梦境坐在肩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远眺着巍峨的宫殿。金灿灿的琉璃瓦层层叠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炫目。它们堆聚在一起,叫人看不见后头有些什么,不断地遮挡着人的视线。

    她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她的儿子,也不会。

    朱常溆又睡了好一会儿,半梦半醒间,被人抬起身子来灌药。嘴里苦得叫他几乎要哭出来。

    “太子,你醒了?”胡冬芸将空碗摆在一旁,用丝帕替他擦着从嘴角漏下来的药汁。“要不要进点什么东西?小米糕?玫瑰露?要不要奴家去给太子做一碗甜汤来?”

    朱常溆摇摇头,发木的眼睛一点点地转动着,朝着胡冬芸的方向看去。他慢慢伸出手,拉住太子妃的衣袖,“不必了,我不饿。”

    “好。”胡冬芸重新坐下,“要是饿了,就同奴家说。不想吃御膳房的,奴家就亲手给殿下做。”

    朱常溆闭了闭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拉着胡冬芸的袖子不放,声音有些沙哑,“芸儿,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胡冬芸疑惑地问。

    “我……”朱常溆一叹,“我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之事,却并未于武昌府时,就了了此事。而今白白赔上了赵巡抚的一条命。”

    胡冬芸越发奇怪了,“殿下怎会知道将来的事儿呢?还是早就知道。”她侧头想了想,“可是殿下做梦的时候梦见的?”

    “不是的。”朱常溆摇摇头,“我早就知道了。”

    胡冬芸不说话了。她心里头还将太子当作是个病患,嘴里说的都是胡话。今日先是楚藩作乱,命官身亡,接着又是赵阁老病故。连番打击之下,太子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

    她由着朱常溆拉住自己,侧耳倾听着他说话,不声不响。

    “我在武昌的时候,就该想法子,救了赵可怀的命。”朱常溆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顶上帐子的缠枝牡丹花纹在他的眼中,一会儿被放大,好似近在眼前,一会儿又小得几乎看不见。

    “可我偏偏犹豫着,担心着。拖拖拉拉地,直到回了京,直到……直到现在,人没了。我还是没动作。”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湿润了朱常溆干涩的眼眶,“若说打死赵巡抚的是楚宗人,我,也是凶手之一。”

    呜咽声在屋内响起。

    朱常溆将头埋在胡冬芸的腿上,“是我,害死了赵巡抚。本可以救他的,本可以救他的。”

    吴楷在奏疏中写到,赵可怀之妻文氏,听说赵可怀身亡后,于家中自缢。下人们发现得晚,将人从梁上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我……害得赵家,是我,是我……”

    胡冬芸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眼泪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没入发髻之中,不见踪迹。“殿下,先前问我的,便是这个吗?”

    许久,她听见朱常溆的回应,“是。”

    “殿下是为着除了楚藩?”胡冬芸知道兹事体大,声音压得格外低,“想要借此机会,将整个楚藩连根拔起?”

    “是。”

    胡冬芸咬牙,“既如此,殿下何须愧疚。赵巡抚,是为国捐躯。”

    朱常溆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为国……捐躯……”

    “殿下,奴家虽愚钝,却终究不是蠢人。父皇与殿下日日都为国事辛劳,为的什么,奴家知道。”胡冬芸顿了顿,“母后也曾对奴家教导过一二。”

    “倘若此事为民,便是赵大人心里知道结局,怕也慷慨赴死。赵大人的品性如何,在武昌府同他见过的殿下心里是最清楚的。”

    朱常溆搂着胡冬芸的腰,默默点头,“是,我最清楚了。便是告诉他,此行不易,他也会去。他的性子,便是如此。”

    “殿下现在最该做的,并非是愧疚,而是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殿下,时不我待,若要除藩,唯有眼下。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待殿下重创盛世,还湖广百姓一个清净,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赵大人便是九泉之下,也含笑。”

    朱常溆睁着眼,抱着胡冬芸。这些他都知道,可偏是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

    胡冬芸弯下腰,凑在朱常溆的耳边。“殿下,倘或奴家是文氏,便是知道今日夫君此行必不归,奴家也会含泪相送。”

    “你……”

    胡冬芸直起腰版,“无大家,何来小家。”

    朱常溆的嘴角动了动。他想,自己真的选了个很好很好的太子妃。

    幸好,当日母后不曾听了自己的话,将她落选。若是再见不着她,这漫漫的人生之路,还有谁能和自己一同抗下艰辛。

    周氏,这个名字还深深烙印在朱常溆的心里。只是现在,在这个烙印边上,有了另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

    楚宗殴死湖广巡抚之案,令朝臣前所未有地集结在了一起。言官们摒弃前嫌,联名上疏,要求天子严惩犯案之人。

    朱翊钧和内阁大学士们在奏疏送达的当日,就即刻拍板,令湖广当地调集军队,镇压叛党。

    朱翊钧三思之后,还是决定听从儿子的话,另下一道旨意,差人送去石砫。让马千乘之妻秦良玉随时准备开拔,赴湖广协助作战。

    朱常溆躺在榻上,一连好几天都是在启祥宫过的。胡冬芸两头跑着,衣不解带亲自服侍汤药。

    这日,恰好朱常治自宫外回来,“皇兄,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

    朱常溆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倚着隐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上这儿坐。”待弟弟坐好,浅笑道,“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不是在外头野着吗?”

    朱常治摆摆手,“别提了,我这不是怕叔父……所以才赶紧回来嘛。”

    “叔父?”朱常溆难得笑得开心,“你怎么会怕叔父。”望着弟弟的目光温柔极了,“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你怕的人物?”

    朱常治咽了口水,“别提了,还真有。”他凑过去,“学馆里头来了位老先生,走路都得叫人扶着,颤巍巍的,我在边上瞧着都怕摔了。嚯,这老爷子别看路走不动了,力气还挺大。见了叔父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叔父的脸都给打肿了。”

    “叔父叫人打了?”朱常溆眯着眼,“怎么回事?你给我好好说说。”

    朱常治一拍嘴巴,完了,给说漏嘴了。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道:“其实是叔父赶我回来的,那位老先生是从陕西来的大儒,听说姓冯,以前教过叔父,是叔父的先生。”

    说明了这一层缘故,朱常溆心里才觉得好受些。朱载堉没了父亲,别说是郑王还在,这恩师要打学生,那也拦不住,合该给打的。“你可知道为什么叔父挨了打?又为什么赶你回来?”

    朱常治一脸迷茫,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啊,叔父那叫一个急哟,拿着扫帚把我从馆里给扫出来的。我东西都还搁在学馆里头呢,正愁怎么拿回来。”

    “单大伴。”朱常溆将门外的单保叫进来,“你上义学馆去瞧瞧,或者寻个知道由头的人打听打听……”

    话说一半,朱常溆突然回过味来了,“哎,你说咱们大姐夫会不会知道?”

    “说不准,”朱常治也好奇得要命,“不妨先去问问?”

    朱常溆点头,“也好,叔父从来没做过没谱儿的事。看来你去徐府不合适。单保,还是你跑一趟,记得别泄露了身份。”

    单保点头应诺,出了殿门,点了自己的“儿子”上小爷跟前服侍着,亲自拿了牌子出宫去。

    此时的朱载堉正在老恩师面前跪着听训,无论是面上,还是心底,半分不耐都不曾有过。只心中庆幸,早早地将朱常治给赶回去了。否则按老恩师的性子,天王老子谁都不怕,那也得叫这小侄子挨了打。

    当朝皇子,这是能轻易打的吗?老恩师不怕担事,朱载堉这个弟子却是怕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将朱常治赶回去的原因。

    冯大儒坐在上首,拄着拐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赵大人当年在西安,啊,费了多少口舌说动当地的乡绅,临了还自掏腰包,将那鼓楼给建成了?这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子孙不思继承、修缮,倒叫个心善的外人来做。你说,这像话吗?!”

    朱载堉跪得尤其端正,“不像话。”

    “对!不像话!”冯大儒重重地敲了下拐杖,“我在西安,前后见过多少巡抚?也只这位,才是最好的。是个好官儿。现在呢?你们、你们天家人,把人给打死了,人老妻,也叫气得自缢。你们对得起人家吗?!”

    “对不起。”

    冯大儒用粗布衣裳擦了脸上的泪和鼻涕,丢开拐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颤巍巍地从怀里一叠保存得极好的纸张来。“来,你接着。”

    “这是?”朱载堉自恩师手里接过。

    冯大儒冲他点点头,“是西安当地百姓的万民书。恳请天子,”他双手朝宫里头拱了拱,“严惩凶手。”

    朱载堉将这万民书还给恩师,“先生,这便是没有万民书,陛下也定会惩治凶徒的。”

    冯大儒冷笑,“伯勤,你是不是当我老了,就不中用了?”

    朱载堉连连摆手,刚站起身来,就又给跪下了。“先生,学生万不曾做此想。”

    “我告诉你,虽我一生潜心于学问,并不曾理会庶务,但心里头啊,还是敞亮的。”冯大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犯事的乃是楚府宗人,那是谁?是当今天子的叔伯、兄弟。天子,真的会为了一个朝臣,而对自己的亲人动手?”

    冯大儒摇摇头,“伯勤啊,你真是、真是……”他一拍腿,“这么多年了,你呀,还是没看透。”

    朱载堉默然。他向老恩师磕了头,“求先生明示。”

    冯大儒一叹,“你说说,你是为何上疏自请除爵的?”他向要说过话的朱载堉伸出手,“你只心里想明白就好,不用告诉我。”他冲朱载堉得意地笑道,“我还能不清楚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吗?”

    朱载堉垂下头,抿着嘴,遮去笑意。无论多少年过去,先生有时候还像个孩童一样。

    冯大儒收了笑意,接着道:“伯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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