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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少华挂袍归来,皇甫府中上下自然都无尽欢喜。伊氏夫人最钟爱这一双儿女,尤其是儿子少华,一心盼望他早早成家立业,得了喜讯,赶紧忙碌起来,准备聘礼等物,初十便正式下定行盘。

    皇甫少华虽然是自己的亲事,但一切都有父母操办,不用费一丝心力,连每日必去都督府随军演武的定例,都因为亲事,而暂时搁置了,竟然反而异常空闲,整日只是和一班少年朋友跑马斗鹰。昆明城虽大,这一班少年权贵的圈子却小,难免碰到刘奎璧。皇甫少华本来心中甚是尴尬,好在刘奎璧倒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样子,对他比往日还透着亲热。刘奎璧因为家世最为豪贵,本来就是一帮纨绔子弟的首领,常常设宴游乐,皇甫少华都在被邀之列。皇甫少华暗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表示自己毫无芥蒂,便也分外着意与他交往。

    皇甫将军和夫人一个忙于军政,一个忙于准备婚事,对皇甫少华的活动便不太过问。只有皇甫长华见弟弟常常带醉晚归,暗暗留意。皇甫少华与姐姐一道出生,一起长大,一块读书习武,感情很好,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她商量,对她的意见也很重视。这两姐弟虽是一奶同胞,性情却大不相似。皇甫少华读书习武都甚为聪慧,但是因为家世优越,父母娇养,于人情世故便欠缺了些,一向不知人间疾苦,人心险恶。皇甫长华一样少年意气,但常随母亲在女人圈子里打转,见多了豪门之间的贪婪嫉妒,计较攀比,面上含笑,肚里藏刀,遇事便要多想几分,听了他和刘奎璧交往的情形,有点担心,道:“少华,你天性淳厚,待人总是往好的方面想。这刘奎璧射柳夺袍输给了你,虽说是他自己不争气,不能怪你,但他少年气盛,有点芥蒂,是难免的。他现在对你反而比射柳之前还要好上三分,我总觉得有点古怪。人心难测,你和他交往还是不要太密切的好。”

    皇甫少华对姐姐的意见一向敬重,自此便有意疏远。可是刘奎璧屡屡相邀,却不过情面,十次之中,难免要去上三四次。

    刘奎璧极好颜面,在外面虽然不露声色,但是因为孟府的亲事,在家里一直闷闷不乐。顾夫人要再为他议亲,他都不肯,声称一定要找一个家世人品都胜过孟丽君的才称心,否则便宁可不娶。顾夫人又找兄弟来商议。顾宏业闲居家中,正要靠姐姐一家帮衬,是以虽然上次在孟府碰壁,积极性丝毫不受影响,热心帮姐姐出主意,道:“家世人品都强过孟府小姐的,眼前便有一个。”

    顾夫人连问:“谁家姑娘?”

    顾宏业笑道:“姐姐长居昆明城,难道不知道,这城中闺秀,虽然孟小姐才名久著,这两年,风头最盛的,却不是她孟丽君。”

    顾夫人虽然久居昆明,但她自矜身份,加上性子倨傲,和别家女眷并不亲密,是以消息还不如弟弟灵通。听闻此言,连连催促弟弟快说。

    顾宏业道:“我听你弟妇说,这两年,昆明城各家女眷之中都传言,要论容貌,倒是那皇甫敬的女儿,皇甫少华同胞双生的姐姐,芳名长华的皇甫小姐,最为第一。皇甫夫人最喜欢向各家女眷夸耀她的子女,家宴中都要小姐来陪坐。你弟妇曾去过皇甫家几次,还和这皇甫小姐说过话。她没有见过孟家小姐,不知道孟小姐容貌如何,但据她说,那皇甫长华的相貌极美,更难得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便是咱家的燕珠,也有所不如呢。我虽然没见过皇甫小姐,但看那皇甫少华的容貌,便可以想象其姐如何了。”

    顾夫人听说弟妇认为皇甫小姐竟然强过自己的女儿,面有不豫之色。旁边倾听的刘奎璧,倒是喜上眉梢,暗想以皇甫少华的容貌,就算他姐姐和他一模一样,那也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了,赶紧向母亲道:“果然如此,儿子倒也愿意。”

    顾夫人闻言,不快都消,道:“只是不知这皇甫小姐可曾许了人家?”

    顾宏业道:“这倒不曾听说。皇甫敬要嫁女,必然要找门户相当的人家,岂有悄悄进行不使人知的道理?想来是眼光太高,所以至今还没有动静。如今大户人家的风俗,娶媳妇可以不计门第,嫁女儿却须得高攀。这昆明城中,门户胜过他的,只怕只有姐姐家了。说不定他正等着我们去提亲呢。”

    顾夫人最爱听这样的话,闻言笑道:“既然这样,弟弟可速代我向皇甫家说成此事。”

    刘奎璧虽然也自矜家世,但毕竟常常与豪贵子弟出游讲论,不像母亲整日关在家中夜郎自大,还是有点担忧,道:“那皇甫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我和皇甫少华夺袍射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怀怨?”

    顾宏业慨然道:“岂有此理。刘家和皇甫家虽然不算交好,但毕竟有同僚之谊,从无过恶。我料那皇甫家夺了孟家的亲事,必定对刘家心怀愧疚,此事一说便成。我现在便去都督府拜会皇甫将军。”

    刘奎璧见舅舅成竹在胸一般,甚是高兴,心想果然姻缘天定。我射柳输了一箭,本来一直引以为恨,岂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皇甫少华夺了我孟家的亲事,却要将他一个更加如花似玉的姐姐赔送于我,他日相逢,我难免当仁不让,受他一声“姐丈”。他越想越高兴,在院中负手踱步,诸事无心,恨不得伸手把日头拉低,好听到舅父的捷报。

    不料太阳未落,顾宏业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道:“那皇甫敬说他早年在山东时,和一个朋友曾有结亲之意,虽然没有定亲,但是除非那朋友传来讯息,已经另结亲事,他不能将女儿另许他人。”

    刘奎璧大怒道:“这分明是推托之言。我刘奎璧哪点不如人,让他皇甫敬如此看不上!”

    顾夫人也怒道:“我刘家家世高贵,只有我儿挑人,哪里轮到他挑挑拣拣!”

    顾宏业为了洗清自己做媒不力的尴尬,竭力挑拨道:“我听人说,皇甫敬在朝中就对姐丈不满,说姐丈当年在雁门关外,大败突厥,因而封侯授爵的那一战,纯属侥幸。如果是他皇甫敬来指挥,岂止只是退敌而已,必定长驱直入,剿破敌穴。还说姐丈仗着皇上年老,太子监国,弄权使势,结党营私,收了无数门人义子。”

    顾夫人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若非如此,对她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皇甫敬怎么会放弃和自己这样高贵的门第联姻的机会。当下拍案大怒:“岂有此理!他皇甫敬一介莽夫,我刘家看得上他,他居然还翘尾巴!璧儿,这门亲事他们求咱们,咱们都不结了。等我修书给你父亲,让他在京中望族贵室中,给你订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刘奎璧不敢违抗母亲,应声退了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满怀愤懑,越想越气。蓦地心生一计,暗想只有如此,才能出我心中这口恶气,诚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做人上之人,须为人不敢为之事。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他皇甫家能奈我何?届时孟小姐还须归我刘奎璧。

    皇甫少华自从听了姐姐的教训,为了避开刘奎璧,出去游乐甚少。四月里,碧柳垂丝,熏风醉人,他却只在家中读书演武,着实气闷。刘奎璧连着几日执贴邀请他出去游湖,他推拒了两次,刘奎璧却仍然屡屡相邀。他盛情难却,自己也在家呆得闷了,便答应了下来。皇甫长华道:“前几日,父亲刚刚推托了刘家说亲,只怕他家怀恨。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皇甫少华道:“姐姐放心,我会小心提防。只是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是办法。再说,父亲提管云贵兵马,外拒百粤,内平匪乱,就连他刘家也依赖我皇甫家保护,我谅他刘奎璧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皇甫长华想了想,也的确如此,道:“虽然如此,你酒要少饮,话要少说。切记早去早回,免得母亲悬念。”

    皇甫少华答应了一声,带了四名家将,轻衣快马,出了昆明城,来赴刘奎璧的游湖之宴。

    刘家宅院就建在昆明湖边,家中养着几座花船,纯为游湖之用。皇甫少华到时,船上已经集了一群少年,都是平时常在一起玩的,见到他,一把拉过,戏谑道:“皇甫兄,好久不见。听闻皇甫兄最近闭门读书,莫不是弃武习文,要考状元?”有人接道:“王贤弟有所不知。皇甫贤弟最近订了亲,听说未过门的妻子,是云南第一才女。皇甫贤弟想必是怕新婚之夜,入不了洞房,在勤学苦练呢。”

    还是刘奎璧过来解围,亲热地和皇甫少华挽手同到内舱,令手下开船,摆上酒席来。那船舱两面都开有窗户,毫不阻碍视线。转眼到了湖中,只见水波浩渺,清风徐来,让人胸襟为之一爽。刘奎璧拍拍手,后舱走出几位少年女子,一个个妩媚鲜艳,眼波流转,风情万种,或抱琵琶,或捧瑶琴,一望而知是青楼乐妓。刘奎璧笑道:“良辰美景,岂可无琴瑟佳人?这几位是碧玉楼的台柱子,《西江月》《渔舟唱晚》尤其拿手,我特地请来给大家佐酒。”

    众人都轰然叫好。这些□□们这种场面是惯熟的了,当下有人抚琴,有人便到席上行令侑酒。一时间,燕语莺声,娇滴流转。皇甫少华家训严谨,向来未曾亲近女色。见一红衫少女,把一杯酒直举到自己唇边,皓腕如玉,脂香扑鼻,赶紧目不斜视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刘奎璧故意道:“这位是督台大人的公子,你们要好好伺候了。”

    那少女听了这话,又见皇甫少华狼狈的样子,知道他于这风月场合还不太习惯,益发要逗他,噗嗤一笑,把身子靠过来挨着他,又斟了一杯酒,娇声道:“皇甫公子,贱妾姓秦,名轻轻。奴家早就听人说,皇甫公子品貌超群,一直盼望有机会亲近,只可惜皇甫公子总是不赏脸。今个儿天可怜见到了,皇甫公子若是体念奴家这番思慕,就在奴家手里把这酒吃了。”

    皇甫少华年方十五,生平除了姐姐,再没有和第二个年轻女子亲近过,皇甫长华又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言谈雅致,他哪里见过这般撒娇使痴的勾当,说风弄月的手段,一时间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秦轻轻把一杯酒,几乎强倒进了嘴里,呛得连连咳嗽,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刘奎璧一使眼色,另外一个粉衣少女也捧了酒过来,道:“贱妾盈盈,和轻轻份属姐妹。皇甫公子不能厚彼薄此,既然吃了轻轻的,也得把奴家的这杯吃了才行。”

    身陷脂粉阵中,莺花丛里,皇甫少华头晕脑胀,哪里还记得姐姐的嘱咐,母亲的惦念,被众女子左一杯,右一杯,灌了无数酒下去,很快就醺醺然不知身在何所。待到红日西沉,花船靠岸,众人纷纷告辞离去。皇甫少华随来的家将也牵了马过来,却见小主人醉倒在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奎璧故意道:“哎呀,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本来是想好好款待皇甫贤弟,想不到那些女子太过殷勤,竟然把皇甫贤弟灌得醉成这样。,他今天是骑不得马了,好在我书斋就在湖边,先扶皇甫贤弟到那里暂歇一宿,等明早醒了酒,再回府罢。”

    家将们也没有主意,分了两个人,回府中报信,以免老爷夫人担心。剩下两个,随着刘奎璧,把皇甫少华扶进刘府,送进书斋。那书斋就建在昆明湖边,一明两暗三间,名叫“小春庭”,是刘奎璧偶尔想要清静读书时的居所。刘奎璧叫下人服侍皇甫少华在内间的榻上睡下,又派人设了酒席,送到院外的厢房中,招待两名家将,又殷勤嘱咐道:“请两位管家只管自在,有什么需要找下人要。我外祖母病重,要去探望,不能在此陪伴皇甫贤弟。明早皇甫贤弟醒来,若我不在,请千万代我赔礼。我已经吩咐了家人,明早一定要服侍皇甫贤弟用了早点,才送他进城。”两个家将见侯爵公子如此热情周到,唯唯应诺。

    刘奎璧见一切都如预计进行,很是高兴,退回自己的房间,思量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执行的人,却须得是心腹得力的才好。想来想去,选中了自幼随身伺候的家人江进喜。江进喜跟随他多年,办事沉稳细致,是手下人中第一得力的,更难得他是家中乳母的儿子,父亲早丧,一家两口,身家性命,都在刘府,不愁他不尽心办事。于是叫了江进喜进来,先许诺他,如办成此事,便赏他两个元宝,并将府中最标致的丫鬟配他为妻,才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说来。江进喜垂手答应,道:“这个事情不难,只是家中人多,若要避开眼目,须得早准备起来才好。”

    刘奎璧道:“我既然托付你,自然让你全权处理。如今外祖母病重,母亲在外祖家伺候,我于礼也该去探望。我走时会把当值的家人带去,方便你行事。”

    江进喜答应着退了出来,一面思量着如何进行,一面走回自己的住处,却迎头撞上母亲,正拿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江大娘见儿子神思不属,骂道:“二十来岁的人了,整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本来以为你跟着二公子,能混出个眉目来,想不到驴粪球儿,只是外面光,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有什么进项,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连累得老娘一把年纪,还得给你洗衣服。”

    江进喜赔笑道:“母亲勿怒。眼下就有一件事,公子吩咐下来,干成了,赏两个大元宝,还把府中最标致的丫鬟赏我。那时候,母亲便不用这般辛苦了,也享享媳妇的福。”

    江大娘本来已经要走,闻言止步道:“呸!你就吹罢。什么好事能轮得到你?”

    江进喜笑道:“怎么不是好事?现今西院里住着一位贵客,公子吩咐我去伺候。我这注财,就着落在他身上。”

    江大娘疑惑道:“什么贵客,能作成你这么大的功劳?”

    江进喜笑道:“是督台大人的公子。”

    江大娘道:“我道是什么。督台公子虽然高贵,但放在刘府,也不是什么值得巴结的。伺候一下就有两个元宝,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江进喜笑道:“我这伺候可不是一般的伺候。我保管你有钱收,有媳妇使唤就是了。”

    江大娘见他笑嘻嘻的,并不当真,迈步又走:“我当什么好事,又拿我穷开心,白耽误我半天工夫。我还得赶着回去伺候小姐呢。”

    江进喜见母亲不信,暗想这事还是不说破的好,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当下也不解释,自去准备应用物件。

    江大娘一路回到后院,见小姐刘燕玉正在窗前做针黹,也不惊动,悄悄回房洗衣。一面洗,一面暗叹自己不幸。虽然说是在声威煊赫的刘府当乳母,乳的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小姐。大小姐现做着太子妃,连乳母一家也跟着飞黄腾达,进京享福去了。这二小姐却不是夫人亲生,母亲原本是一个婢女,不过是主人一时高兴,玩玩罢了。好不容易怀孕了,若生个儿子也还有个依靠,偏偏又是个女儿。生产之后,刘捷再不曾来过房中。她饱受夫人冷眼,不出两年,抑郁而亡。留下这个女娃,全靠乳母带大。名义上是元城侯的千金,锦衣玉食,却无人关心照顾,家里什么事情都说不上话,连夫人面前得势的丫鬟都来欺负,还不如普通乡绅的女儿,虽然小家小业,到底有父母娇养。自己跟着她,一应洗衣缝补端茶倒水的粗活,都得亲自去干。这日子也不知何时能出头。自己的儿子是靠不上了,好在小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对自己言听计从,又长得如花似玉。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小姐将来找一门显贵的亲事,自己也可跟着颐养天年。眼看小姐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照说也是议亲的时候了。可是她父亲在京城带着一帮小妾享福,哪里想得到她。顾夫人更不用说,一心给儿子找媳妇,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待嫁的庶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姐的终身才能有个着落。

    江大娘洗好了衣服,端了茶,到前房来伺候小姐。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小姐房中却没有点灯。只见小姐坐在桌前,绣花的撑子歪在一边,痴痴地正在出神。江大娘赶紧放下茶盘,擦火点灯,一边骂道:“青茶那小丫头又偷懒,天晚了也不来点个灯。敢情是又去正院那边巴结去了。”

    刘燕玉叹了口气,道:“算了。母亲今天不在家,连二哥也走了,她们自然要偷空清闲一下。”

    江大娘道:“小姐,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刘府小姐。夫人少爷不在家,你就是这府里的主人,也该立立威严,给那些个攀高踩低的奴才们点颜色看看。”

    刘燕玉道:“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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