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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凉,店里来做秋装和冬衣的客人渐增。
仝则每日辗转于买卖和照应病号谢彦文之间,忙得几乎脚打后脑勺,只有在闲下来喝口水的须臾,脑子里才会一闪而过裴谨的面容。
却不知他在文山会海,以及和人闲谈扯皮之时,是否也能想得到自己。
一晃已是十多天过去,那所谓金悦的余党压根没露头,明面上也看不出丝毫异常。
仝则却不敢放松警惕,在衣服里头的腰带上做了个枪托,日日带着以防万一。
宇田在立秋当日,便乘船返回了故国,如约留下了两个得力家将给他做护卫。
此举惹得游恒不大痛快,他看那二人很不顺眼,当然,他看谢彦文那是更加不顺眼。
“娘们唧唧的,这都多少天了,早前也拿人参吊过命,还不见好?成天让人搀着,大男人有手有脚的,难到自己不会走?”
缝纫机吱吱呀呀地,半晌停了下来,仝则乜他一眼,“他哪儿有您这体格啊?你也说了,人参都用上了,可见是去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不愿出屋子,那是他不好意思,就当给他点时间适应吧。”
“给时间?别是赖着不肯走。”游恒哼了一嗓子,“我问你,你救他一命,花了二十两银子,他可有说要还的话?”
仝则一滞,这个……好像还真没有。
不过谢彦文并不是没骨气的人,就算要还,也得先找到事做才行。其身非良民,只能靠帮佣过活。就是将来到了乡下,也只好做短工当佃户,连买块地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想想,他和谢彦文两厢对比,还真有点同人不同命的味道。
仝则自觉际遇不错,乐天劲头上来,大手一挥,“不就是二十两么,还不够一天赚的零头,就说等会儿法兰西公使夫人来,订上几身冬装,转手不就又有几百两?多大点事,不还就不还吧。”
“嗬,你还真是厚道人!”本心极厚道的游少咧着嘴,摇头讥笑。
仝则啧了一声,“这词儿听上去不聪明,用我身上不合适,你该说仗义,我是当好汉的料,为人仗义!”
游恒听得嘴角直抽搐,挤出两声干笑,明白自己算是白替他操了这份心。
仝则也没空耍嘴皮子,听见前头公使夫人带着侍女,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来了,忙面带微笑迎了出去。
还没选料子,照例先挂上帘子量尺寸。隔着绢纱,影影绰绰间,公使夫人开始娇声和他抱怨。
“一入秋,我这胃口就变好,前阵子贪嘴多吃了两口,腰围眼看着多出两寸,弄得我连做衣服的心情都没了。可胃撑大了太难收回去,人上了岁数又不好减。套用你们的话说啊,简直是胖来如山倒,瘦去如抽丝。”
仝则隔着帘子直乐,心道这妇人中文水平不错,比方打得还挺诙谐。
帘子撤掉,公使夫人穿着丝质衬裙走出来,露着两条光溜溜丰腴的胳膊。这年头,西洋人还不像后世以蜜棕色肌肤为美,崇尚的还是雪白的底子。只不过洋人生得糙,胳膊上的汗毛一层层又密又长,打眼一瞧,全没有肤如凝脂的细腻感。
“你说,这可怎么好?等到冬天来了,我还不得胖得没眼瞧了?”
仝则笑眯眯,不慌不忙道,“衣服除了美观,还必须得能衬出身材来。您说我是干什么吃的,如何能让夫人您干着急?回头我在裙子上稍作改动,把里衬再撑开些,臀垫也垫高一点,那腰身自然就显得细了,任谁都看不出来的。”
公使夫人双眼发亮,瞬间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仗着自己年纪大,伸手轻轻拍着俊俏裁缝的嫩脸蛋,“你可真是个天才!我太爱你了!”
仝则笑笑,不动声色往后闪了闪,一面拿料子给她挑选。
妇人看得仔细,时不时又要看西洋商船带来的本国衣饰绘本,参照来对比去,老半天也没决断。
在外头候着的侍女此时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妇人忽然抬眼看了看仝则,斜睨侍女道,“别一副小家子模样,有什么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
侍女讷讷点头,再开口却已换成了法文,“那批货今早上船了,马六甲的韩先生把款子汇了过来。”
“数目没错?”
“没错,是按说好的五分利。夫人,就是这样他也赚了。沙池亲王镇压不下那批反叛,马六甲城内断粮已快半个月。他囤积粮食,一转手能套去多少真金白银。夫人这回还是要少了。”
“我说差不多就得了,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先生知道。”
“其实先生……也未必不想赚这笔钱。”
妇人唰地翻过一页图册,“你懂什么,马六甲的叛军背后有英国人,他们是要里外合应。日本和朝鲜一旦开战,马六甲就会顺势起义,牵制大燕兵力,让他两线作战疲于奔命。老头子最恨英国佬搅局,要是知道我趁机发这笔财,又要啰嗦好久。其实他们大燕朝廷里,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想法,战争财嘛,不发白不发。”
侍女是个勤学好问的,想了想试探道,“这边朝廷一定会输么?先解决了日本,再收拾马六甲的叛军,也不是不可能。”
妇人定睛看着一条洛可可式长裙,心不在焉地回答,“裴不一定会保殖民地了,他早说过,这样的方式不能长久。要帮着那些穷鬼建设,要光明正大的通商逐利,听说他日前发了公告,要在马六甲的华籍尽快撤出来,他心里明白的很。”
说着一仰脸,和侍女两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话题告一段落,仝则一直假装翻看图样子,实则每个字眼都没放过。再抬眸,见妇人盯着他看,他便还以微笑,目光坦荡自然。
“见笑了,我们私底下聊天,还是习惯讲本国话。”
仝则颔首表示理解,“这没什么,中国人也常说乡音难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妇人一笑,“你各国人的买卖都做,就没打算学学我们这些夷人的话?”
仝则垂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天分有限,唯一会做的就是裁缝活。之前也动过心思想学,可一看见字母头就发昏,听说贵国语言很美,我刚才听着是很有韵味,只不过如闻天书,一个字都不明白。”
说完和那妇人相视而笑,他又借故说起早就编好的故事,类似家道中落,从学徒做起,如何不易方才有了今天云云,听得妇人唏嘘不已,也就不再提什么学洋文的话了。
送走公使夫人一行,仝则回来坐在那里沉吟。
如今形势,战争似乎已不可避免,本着远交近攻,朝鲜是一定要救,就不知届时,裴谨会不会亲上战场。
他于是把今日听到的,和这些日子林林总总收集到一些信息记录下来,写成两页纸,只留待找时机交给裴谨。
没有扛枪打仗的经验,没法入仕去出谋划策,他能为裴谨做的,也就只剩下目下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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