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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听见了这个与否,但孩子们以为他是听见了的。

    有二伯却很庄严地,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着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地叫着。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惟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乳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

    “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

    “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

    “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么?”

    我说:

    “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账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地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地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倌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

    “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地回答着他:

    “老王,我去赶集,你有啥捎的没有呵?”

    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后园里的倭瓜晒着太阳的那半是绿的,背着阴的那半是白的一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确地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条线上。

    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趟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么一趟白线。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

    “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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