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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外号叫作大赤包儿。赤包儿是一种小瓜,红了以后,北平的儿童拿着它玩。这个外号起得相当的恰当,因为赤包儿经儿童揉弄以后,皮儿便皱起来,露出里面的黑种子。冠太太的脸上也有不少的皱纹,而且鼻子上有许多雀斑,尽管她还擦粉抹红,也掩饰不了脸上的褶子与黑点。她比她的丈夫的气派更大,一举一动都颇像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欢,也更会交际;能一气打两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还保持着西太后的尊傲气度。

    冠太太只给冠先生生了两个小姐,所以冠先生又娶了尤桐芳,为是希望生个胖儿子。尤桐芳至今还没有生儿子。可是和大太太吵起嘴来,她的声势倒仿佛有十个儿子作后援似的。她长得不美,可是眉眼很媚;她的眉眼一天到晚在脸上乱跑。两位小姐,高第与招弟,本质都不错,可是在两位母亲的教导下,既会修饰,又会满脸上跑眉毛。

    祁老人既嫉妒三号的房子,又看不上三号所有的男女。特别使他不痛快的是二孙媳妇的服装打扮老和冠家的妇女比赛,而小三儿瑞全又和招弟小姐时常有些来往。因此,当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手指西南,对儿孙说:“别跟他们学!那学不出好来!”这也就暗示出:假若小三儿再和招弟姑娘来往,他会把他赶出门去的。

    三

    祁老人用破缸装满石头,顶住了街门。

    李四爷在大槐树下的警告:“老街旧邻,都快预备点粮食啊,城门关上了!”更使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诸葛亮。他不便隔着街门告诉李四爷:“我已经都预备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满意自己的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间,他下了过于乐观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

    儿子天佑是个负责任的人,越是城门紧闭,他越得在铺子里。

    儿媳妇病病歪歪的,听说日本鬼子闹事,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很怕万一自己在这两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皱得很紧,而一声不出;他是当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险的时候,长吁短叹的。

    瑞丰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国事,也不关心家事;大门既被祖父封锁,只好在屋里玩扑克牌解闷。老太爷在院中啰唆,他俩相视,缩肩,吐一吐舌头。

    小顺儿的妈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已经饱经患难。她同情老太爷的关切与顾虑;同时,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像比她的身体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说着话儿,从眼泪里追忆过去的苦难,而希望这次的危险是会极快便过去的。

    老人说:“自从我小时候,咱们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简直想不出道理来!得啦,就盼着这一回别把事情闹大了!日本人爱小便宜,说不定这回是看上了卢沟桥。”

    “干吗单看上了卢沟桥呢?”小顺儿的妈纳闷。“一座大桥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桥上有狮子呀!这件事要搁着我办,我就把那些狮子送给他们,反正摆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们要那些狮子干吗?”她仍是纳闷。

    “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呢!看什么都爱!”老人很得意自己能这么明白日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时候,日本兵进城,挨着家儿搜东西,先是要首饰,要表;后来,连铜纽扣都拿走!”

    “大概拿铜当作了金子,不开眼的东西!”小顺儿的妈挂了点气说。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过来的人。

    “大嫂!”瑞全好像自天而降的叫了声。

    “哟!”大嫂吓了一跳。“三爷呀!干吗?”

    “你把嘴闭上一会儿行不行?你说得我心里直闹得慌!”

    在全家里,没有人敢顶撞老太爷,除了瑞全和小顺儿。现在他拦阻大嫂说话,当然也含着反抗老太爷的意思。

    老太爷马上听出来那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愿意听我们说话,把耳朵堵上就是了!”

    “我是不爱听!”瑞全的样子很像祖父,又瘦又长,可是在思想上,他与祖父相隔了有几百年。“日本人要卢沟桥的狮子?笑话!他们要北平,要天津,要华北,要整个的中国!”

    “得了,得了!老三!少说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恼。

    “日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谁都不用吃饭!”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日本鬼子。

    “那!庚子年,八国联军……”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头,瑞全已经不见了。“这小子!说不过我就溜开!这小子!”

    门外有人拍门。

    “瑞宣!开门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来了。”

    瑞宣又请上弟弟瑞全,才把装满石头的破缸挪开。门外,立着的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钱默吟先生。他们弟兄俩全愣住了。钱先生来访是件极稀奇的事。瑞宣马上看到时局的紧急,心中越发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险,可是只感到兴奋,而毫无不安与恐惧。

    钱先生穿着件很肥大的旧蓝布衫,袖口与领边已全磨破。他还是很和蔼,很镇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来便是不镇定的表示。含着笑,他低声的问:“老人们都在家吧?”

    “请吧!钱伯父!”瑞宣闪开了路。

    钱先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往里走。

    瑞全先跑进去,告诉祖父:“钱先生来了。”

    祁老人听见了,全家也都听到,大家全为之一惊。祁老人迎了出来。又惊又喜,他几乎说不上话来。

    钱默吟很自然,微抱歉意的说着:“第一次来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懒了,简直不愿出街门。”

    到北屋客厅坐下,钱先生先对瑞宣声明:“千万别张罗茶水!一客气,我下次就更不敢来了!”这也暗示出,他愿意开门见山的把来意说明,而且不希望逐一的见祁家全家的老幼。

    祁老人先提出实际的问题:“这两天我很惦记着你!咱们是老邻居,老朋友了,不准说客气话,你有粮食没有。没有,告诉我一声!粮食可不比别的东西,一天,一顿,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没说有粮,也没说没粮,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像即使已经绝粮,他也不屑于多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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