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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瑞丰放弃了妈妈,小箭头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里扯着长声儿叫,“瑞宣——”并没等瑞宣答应,他发开了纯为舒散肝气的议论:“不能这样子呀!小三儿还没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赶出去呢!今天是八月节,家家讲究团圆,怎么单单咱们说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们就等不得呀!”

    瑞宣没答理祖父,也没安慰妈妈,低着头往院外走。

    他在钱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十五

    除了娘家人来到,钱家婆媳又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外,她们没有再哭出声来。

    李四爷开始喜欢钱太太,因为她是那么简单痛快,只要他一出主意,她马上点头,不给他半点麻烦和淤磨。从一方面看,她对于一切东西的价钱和到什么地方去买,似乎全不知道,所以他一张口建议,她就点头。从另一方面看,她的心中又像颇有些打算,并不胡里胡涂的就点头。

    为慎重起见,李四爷避着钱太太,去探听少奶奶的口气。她没有任何意见,婆婆说怎办,就怎办。四爷又特别提出请和尚念经的事,她说:“公公和孟石都爱作诗,什么神佛也不信。”四爷不知道诗是什么,更想不透为什么作诗就不信佛爷。他只好放弃了自己的主张。他问到钱太太到底有多少钱,少奶奶毫不迟疑的回答:“一个钱没有!”

    李四爷抓了头。不错,他自己准备好完全尽义务,把杠领出城去。但是,杠钱,棺材钱,和其他的开销,尽管他可以设法节省,可也要马上就筹出款子来呀!他把瑞宣拉到一边,咬了咬耳朵。

    瑞宣按着四爷的计划,先糙糙的在心中造了个预算表,然后才说:“我晓得咱们胡同里的人多数的都肯帮忙。但是钱太太绝不喜欢咱们出去替她化缘募捐。咱们自己呢,至多也不过能掏出十块八块的,那和总数还差得多呢!咱们是不是应当去问问她们的娘家人呢?”

    “应当问问!”老人点了头。“这年月,买什么都要付现钱!要不是闹日本鬼子,我准担保能赊出一口棺材来;现在,连一斤米全赊不出来,更休提寿材了!”

    钱太太的弟弟,和少奶奶的父亲,都在这里。钱太太的弟弟陈野求,是个相当有学问,而心地极好的中年瘦子。脸上瘦,所以就显得眼睛特别的大。假若不是因为他有一位躺在坟地的,和一位躺在床上的,太太,这两位太太给他生的八个孩子,他必定不会老被人看成空中飞动的一片鸡毛。只要他用一点力,他就能成为一位学者。可是,八张像蝗虫的小嘴,和十六对像铁犁的脚,就把他的学者资格永远褫夺了。无论他怎样卖力气,八个孩子的鞋袜永远教他爱莫能助!

    他和钱默吟是至近的亲戚,也是最好的朋友。

    就是他,陪着瑞宣熬了第一夜。瑞宣相当的喜欢这个人。最足以使他们俩的心碰到一处的是他们对国事的忧虑,尽管忧虑,可是没法子去为国尽忠。他告诉瑞宣:“从只顾私而不顾公,只讲斗心路而不敢真刀真枪的去干这一点看,我实在不佩服中国人。北平亡了这么多日子了,我就没看见一个敢和敌人拼一拼的!中国的人惜命忍辱实在值得诅咒!话虽这样说,可是你我……”

    瑞宣惨笑了一下:“你我大概差不多!”

    现在,瑞宣和李四爷来向野求要主意。野求的眼珠定住了。他的轻易不见一点血色的瘦脸上慢慢的发暗——他的脸红不起来,因为贫血。张了几次嘴,他才说出话来:“我没钱!我的姐姐大概和我一样!”

    他们去找少奶奶的父亲——金三爷。他是个大块头。虽然没有李四爷那么高,可是比李四爷宽的多。宽肩膀,粗脖子,他的头几乎是四方的。头上脸上全是红光儿,脸上没有胡须,头上只剩了几十根灰白的头发。最红的地方是他的宽鼻头,放开量,他能一顿喝斤半高粱酒。在少年,他踢过梅花桩,摔过私跤,扔过石锁,练过形意拳,而没读过一本书。经过五十八个春秋,他的功夫虽然已经撂下了,可是身体还像一头黄牛那么结实。

    金三爷的办公处是在小茶馆里。泡上一壶自己带来的香片,吸两袋关东叶子烟,他的眼睛看着出来进去的人,耳中听着四下里的话语,心中盘算着自己的钱。看到一个合适的人,或听到一句有灵感的话,他便一个木楔子似的挤到生意中去。他说媒,拉纤,放账!他的脑子里没有一个方块字,而有排列得非常整齐的一片数目字。他非常的爱钱,钱就是他的“四书”或“四叔”——他分不清“书”与“叔”有多少不同之处。可是,他也能很大方。

    他和默吟先生作过同院的街坊。默吟先生没有借过他的钱,而时常送给他点茵陈酒,因此,两个人成了好朋友。默吟先生一肚子诗词,三爷一肚子账目,可是在不提诗词与账目,而都把脸喝红了的时候,二人发现了他们都是“人”。

    因为友好,他们一来二去的成了儿女亲家。

    这次来到钱家,他准知道买棺材什么的将是他的责任。“二百块以内,我兜着!二百出了头,我不管那个零儿!这年月,谁手里也不方便!”说完,他和李四爷又讨论了几句;对四爷的办法,他都点了头;他从几句话中看出来四爷是内行,绝对不会把他的“献金”随便被别人赚了去。

    棺材到了,一口极笨重结实,而极不好看的棺材!没上过漆,木材的一切缺陷全显露在外面,显出凶恶狠毒的样子。

    孟石只穿了一身旧衣服,被大家装进那个没有一点感情的大白匣子去。

    金三爷用大拳头捶了棺材两下子,满脸的红光忽然全晦暗起来,高声的叫着:“孟石!孟石!你就这么忍心的走啦?”

    钱太太还是没有哭。在棺材要盖上的时候,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卷,没有裱过,颜色已灰黄了的纸来,放在儿子的手旁。

    瑞宣向野求递了个眼神。他们俩都猜出来那必是一两张字画。可是他们都不敢去问一声。

    少奶奶大哭起来。金三爷的泪是轻易不落下来的,可是女儿的哭声使他的眼失去了控制泪珠的能力。这,招起他的暴躁;他过去拉着女儿的手,厉声的喝喊:“不哭!不哭!”女儿继续的悲号,他停止了呼喝,泪也落了下来。

    出殡的那天是全胡同最悲惨的一天。十六个没有穿袈衣的穷汉,在李四爷的响尺的指挥下,极慢极小心的将那口白辣辣的棺材在大槐树下上了杠。没有丧种,少奶奶披散着头发,穿着件极长的粗布孝袍在棺材前面领魂。她像一个女鬼。金三爷悲痛的,暴躁的,无可如何的,搀着她;红鼻子上挂着一串眼泪。在起杠的时节,他跺了跺两只大脚。一班儿清音,开始奏起简单的音乐。李四爷清脆的嗓子喊起“例行公事”的“加钱”,只喊出半句来。他的响尺不能击错一点,因为它是杠夫的耳目,可是敲得不响亮;他绝对不应当动心,但是动了心。一辆极破的轿车,套着一匹连在棺材后面都显出缓慢的瘦骡子,拉着钱太太。她的眼,干的,放着一点奇异的光,紧钉住棺材的后面;车动,她的头也微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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