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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钱,不论多少,他一个子也舍不得花。一日三餐只求一饱,身上衣裳能穿的尽量穿,实在不行了外边再套一件稍完整的旧衣服。他请人给自己打了个木箱,四面无孔,在箱盖上抠了个窟窿眼儿,手中有钱了就投进去,待箱子填满了再打开,零钱凑整,一封一封的银洋都埋藏在屋后的老榆树下。二十六岁时他取出自个儿的全部积攒,一口气买了十五亩好地和两头耕牛,当他第一次驾着牛犁在自家田地里耕种时,内心又喜又悲的滋味难表难言。黄健牛哞哞叫着拽着木犁,摇头甩尾,铁犁片划开松软肥沃的黑土,发出悦耳的丝丝声。他停下犁,抓了把泥土握在手,冰凉潮湿,顺着指缝间苏苏洒落,多肥的黑油土就是撒一把沙子也能开花。他吆喝一声催动犁牛,扬手一鞭,鞭花抖的炸了一个嘹亮的脆响。

    秋季倒下些钱,他又乘势买进四五十亩较便宜的荒山地,平整修造,堆积粪肥,准备来年播种米黍和荞麦。就这样滚雪球般循序渐进,朱四爷凭着他一副好身板,一双强有力的手,自身的精明强干和勤俭劳动,接近三十岁就恢复了朱家大院往日的辉煌与声誉,成了附近几个村镇中有名的首富。

    三十一岁那年秋天,经人说合他订下了东二十里铺兽医刘永恩的三女刘雪娥为妻。按照乡里规俗,他预备下一百银元,两匹绸缎,六只绵羊,一对金手镯,十二担谷子,四十丈棉布,四十丈细布做为彩礼,在当时乡村,娶一个女子花费如此之多钱财的尚不多见,因此一时传为乡间美谈。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成亲的日子定在农历九月十六。婚期到来,朱四爷杀了三口肥猪,又托人从府城醉仙楼请来了据称先祖曾做过宫廷御膳房主厨的吴大舌头烹调酒菜,此外还叫来一帮三班鼓乐吹吹打打,甚是热闹。花轿是从退隐的乡宦家借来的,翠绿轿帘,白铜轿杆,披挂着杏水红绫,四角边垂拂金黄的璎珞和紫红的流苏。轿夫是几个本镇选拔出的青年壮小伙,膀阔腰圆,一身的腱子肉,玄青灯笼裤,天青罗汉褂,金线掐边银线锁沿儿。脚上是皂底布靴,鱼鳞裹腿倒赶千层浪,越发衬得人生彪活猛,精干剽悍。

    天擦黑时号炮几响,载着新人的轿子颤悠悠抬进了门。众亲朋一哄而出,前拥后挤争相观看。门口悬系于高枝上的几挂浏阳大地红啪啪炸响,青烟腾腾,碎屑飞红,小孩子们尖叫着,捂起耳朵直往后退躲,可又心痒,伺停声一住,便一窝蜂似的拥上去抢捡那遍地还没有炸响的哑炮。一行迎亲的人众来至门前,轿夫落轿,高挑轿帘,守候一旁的喜娘赶忙上前搀扶住浑身着红的新人下轿,前呼后应,轻移莲步,踏着一领长长的宽厚红毡直送入洞房。新人接进门,外边的酒席遂张罗着开宴,五乡八村,亲朋好友,分序落坐后酒肴罗列,大鱼大肉,珍禽海鲜无所不备,人们招呼着,笑骂着,大口喝酒大块捞肉,脑额盖上热汗腾腾。院门外凉棚内有人应对宾客,安排招待烟叶茶水,稍停一会即行赴席。酒宴随撤随换,随上随添,流水席三天三夜不散。

    到得晚上,朱四爷应对罢众亲友宾朋,来至洞房。洞房正中厅堂剪了一幅巨大的红绒喜字,白生生的窗纸上糊着红绿窗花。新娘子端坐于炕头,一身的红光笼罩,红盖头,红袄裤,红帘红帐,红巾红被。桌上燃了一对小儿臂膊般粗细的龙凤花烛,烛影摇红,映得四下里到处一片红蒙蒙的,洋溢着神奇和喜幸。朱四爷回身关好门,顿觉心中一热,他顺手抄起早预备好的紫皮金星秤杆,走至近前,轻轻挑开新人的蒙头盖巾,注目打量起这个将与自己一锅搅饭,一床盖被,一生一世在一处生活的女人:媒人没有撒谎,刘氏女果真生得眉目端正,模样娇美。两片嘴唇不薄不厚,周周正正既像一双翩飞的蝴蝶,又像大清早刚采摘下还凝着露珠的花瓣;一张脸盘绞得干干净净,敷以淡脂薄粉,轻画蛾眉,远望去如十五的圆月一样皎洁明亮。

    刘雪娥盘腿端坐。在蒙头盖巾被揭开的一刹那,同所有新嫁少女一样,她也免不了因窘迫而羞红了面孔。不过很快就适应自如了。她伸手拍了拍炕沿,低声说:“忙了一整天,你也歇歇吧。”朱四爷连忙摇头说:“站一会就好,我,我一点也不累。”刘雪娥又说:“闹腾了好几天,铁人也乏了,怎么不累呢?”

    “我真的不倦,你歇着。”朱四爷欠欠嘴角,说:“要不我就坐这儿行么。”说罢转身拣了张木凳坐在了炕边。

    女人嫣然一笑,她轻缓地侧转身,捧了杯早沏好的热茶递给朱四爷,又挪近来替他取下头顶的青绒小帽,拿鸡毛掸子拂了拂,轻轻放在炕桌上。朱四爷享受着如此这般关爱,只觉一股和风吹过周身,清凉舒爽,令人身心轻松舒快。这十几年,自父母丧亡他一直奔波乡里,餐风饮露,牛马般辛苦劳作,衣服破了没人补,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得自己守锅台,霜晨冷月凉被似铁,做梦也未品尝过如许温情?回头想一想,当年一个人见人弃的小要饭能混到今天,成家立业又娶上知疼识热的发妻,不容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朱四爷忽觉得嗓子干哽,心中酸楚,一时间对面前这个苗条秀气的年轻女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和难以诉说的母性依恋,热血沸腾,他张开两臂一把抱住她,将头深深埋在了女人的胸前。

    乍然之下刘雪娥不觉一惊,对这个高大健壮男人的骤然举动和肆意亲热,感到巨大的恐慌及无比的尴尬。适才喝茶时,她曾用心观察了这个壮汉小伙,新剃的头发,头皮亮得发青,宽阔的额头,方方的脸膛,浓眉大眼粗手大脚,身板板结实得像是铜浇铁铸。一看就知道是个侍弄庄稼活的好主,跟了他决不会让自己忍饥挨饿。此外身为女儿家,她自然早已知晓婚娶迎嫁可能发生的全部内容。

    “小小子,做门墩,

    哭哭啼啼要媳妇;

    要媳妇干啥,

    点灯,说话儿,

    做鞋,做袜儿。”

    透过这首儿时吟唱的歌谣,她清楚意识到做为一名女人的责任和义务。所有这一切,在思想深处也是做过一番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他的亲热来的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一时令她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四爷下意识做出这一举措后,心中也很不安,他为自己的鲁莽而内疚惶恐,既怕伤害了女人,又不好当下立马分开,只得搂定她强做镇定,头脸已急出了一层细汗。新娘子感觉到对方的躯体的微微颤抖,知道他也为自己的轻薄急躁而歉疚,她探身扶住他肩膀,伸出手掌,在他头顶脊背上抚摸轻拍,以一种无声的语言慰藉他。朱四爷仰脸问:“我真的没分寸了,你不怪我么?”刘雪娥一笑,说:“怪你怎么?我是你娶来的媳妇,也不是年画儿,难不成还要糊到墙上当景致看么……”

    朱四爷挺身问道:“好人,你告诉我,我怎么你都不生气,是吗?”刘雪娥道:“那还有假,从今往后,这屋里你是东家,是我男人,你说怎好便怎好。除非赶我走,否则你说哪样我都依你。”

    “老天,你才是我最亲的人。”朱四爷踢开凳子,一把将她抄抱怀中,几步迈到炕前,拉过一床红缎被轻轻放开,在她脸蛋上使劲啄了一口。新娘子羞怯避让,面色绯红。朱四爷返身想熄灭蜡烛,刘氏女忙止住说:“灭不得,这要亮一通宵的。咱俩人明媒正取堂堂正正做夫妻,有啥怕见人的。”朱四爷答应了,偏身上炕,转头见新人已摘去头饰,正松开一头光亮柔滑的青丝。侧过身又解开大红里衣的钮拌,前襟敞开,里边是一件贴身的白布汗衫儿。裸露出的肌肤白细,好似霁野中的一片雪。高高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朱四爷只觉手足酸软,一阵眩晕。这时刘雪娥半跪在炕上,又解去腰间的大红腰带,嫁女的腰带乃是用半匹红绫缝制,阔有六寸,长过三尺。朱四爷扬起头,唯见眼前一片耀眼的红,红的火爆红的张扬,像雨天划过长空的闪电,像春三月暖透人心的煦阳,又如一条蜿蜒盘旋张牙舞爪的火龙直下重霄九,摇头摆尾朝他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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