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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不知所措,神色如死人般惨白。突然,她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现在写到筱月桂一生最惨境地了,连我都未免双手发抖。但是替她担心,还不如先为我自己担忧。弄不好,我的窘境比她更糟。
我一旦写到他们做事不十分光彩,何人一生做事能件件光彩?他们的后代万一听说,就不依,我就有可能被告到中国法院里去,犯了“诽谤先人名誉罪”。
例如,这个常荔荔,此刻做的事就相当不光彩:她几乎是在强奸她一直当作叔叔、现在正要做她后父的人。这种事,只能是捂得紧紧的隐私。到了法庭上,我作为被告,如何证其确有?原告却容易证其无。
不说三年五年官司,最后判个被禁一百年,还有大数额赔款,光律师费就得让我免费瘦身。吃了官司,还要被人骂为“炒作”。读者你既然已经读到这倒数第二章,想必清楚我此刻进不得退不得的窘态。
不少人建议,在首页上加一个常见的声明:
本书纯属虚构,所有的人和事,均为想象产物,请勿对号入座。
我请一个律师朋友看了,他说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没有法律效力。如果法院判你侵犯了先人名誉,你的声明只是欲盖弥彰。
我思来想去,进退维谷,真是生了气,决定另写一条“此地有银三百两”。如果读者漏过第一页,没有注意我那条世界上唯一独特的声明,我在此再重复一遍:
本书完全属实,人物情节,均有实据。有意对号入座者,已代订座位。
我没有再给律师看。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开。我为何胆怯心虚?
而且不敢写,最大的损失是使这本书失实。
倒是筱月桂对我说,你不过就是个叙述者,你不过是记录整理我说的事,要负责,也是我筱月桂负责,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神经质?
你还说不怕,竟然怕到在我晕倒在楼梯口的紧要关头,扔下叙述不管?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话直说的作者。写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个血性女子。我有责任,坦然照实写。这刻得先说她是怎么度过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会办的同济医院一间特殊病房。病房里堆满了花,连走廊两边都放着花,各行业的人送来的,大部分都是戏迷。浓郁的花香,连医院固有的消毒药水味都感觉不到了。
医院门外有婆婆孙女两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经跪了半天了,劝都劝不走,她们是筱月桂的戏迷,祈求观音菩萨让她们代筱月桂生病。医院没有办法,只有请警局来,将她们强行劝走。
一个年纪大的护士进来说:“筱月桂小姐,花实在太多了,还有刚送来的,怎么办?”
“丢了吧,都丢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说,她的脸色很疲惫,嗓音沙哑,“花不能当药,治不了病。”她的语调很丧气。
“医生说你只是劳累虚脱,暂时性的血压过低。”护士慈祥地说,“肯定很快就会好的。你是上海滩第一金嗓子,不好意思,我从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这里照顾你,真是幸运。”
即使做幺二时,她也没这样完全被击垮过,更没有当场晕倒憋过气险些丢性命这种事。她只想睡,一睡着,就连续噩梦。十二三岁就在田里插秧,累得腰都要断了。娘舅夏忙时,少雇一个人做田,收工时浑身是泥水,她就干脆躺在稻田的泥水里。小腿上爬有蚂蟥,她害怕地拉,蚂蟥越拉越长,往肉里钻,她记起应该拍腿,蚂蟥还是不肯掉下来。她求助地抬起头来,希望有人来帮她,可是没人会看一眼这个种田的小姑娘,蚂蟥贴着她的肉,吸着她的血。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没有好转,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却老是在做噩梦,梦见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对一个人说话,好多的话,无头无绪,有句话是他说:“谁叫她是我们的女儿呢?”
她醒了,觉得那个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梦不到他了。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她的生病或厄运临近,处于厄运之中,她便梦见他。
泪水湿透了她的脸颊,可是她并不想哭,常爷不喜欢她流泪。
“你从此不能来看荔荔!”新黛玉严厉地对她说,要她发誓,弄得她好几年也没敢看荔荔一眼。她只是不时将用身体换来的辛苦钱交到新黛玉手里,连荔荔进了学堂也不能见!真可怕!她现在可以自由得像个魂一样,可以去看荔荔了,谁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应该去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铁门。
门终于被推开,这声音太响。她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翻了一个身。
“筱小姐,门口有个姑娘要见你。”护士长说,“我问她名字,她不说。又是一个戏迷,前两天也来过,今天已经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会儿又来了,要求见你。”
筱月桂心里一怔,问长得什么样?
“长得像最近大红大紫的那个电影明星,那个叫什么的——”
筱月桂长叹一口气,说让她进来吧。
“你不是已经几天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连记者也不见。”护士长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