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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人的一处交集,终于放下心。她有些感动地前爪一揖跳上他的膝盖,又腾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点儿糖浆,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这么个吃法,缩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长舌头,一口舔上这条肥鱼的脊背。
舌头刚触到酱汁,她顿住了。
东华单手支颐,很专注地看着她:“好吃吗?”
她收回舌头,保持着嘴贴鱼背的姿势,真心觉得,这个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难吃啊。突然记起从前姑姑给她讲的一个故事,说一个不善厨艺的新婚娘子,一日心血来潮为丈夫洗手做羹汤,丈夫将满桌筵席吃得精光后大赞其味,娘子洗杯盘时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来尝,才晓得丈夫是诓她,想博她开心,顿时十分感动,夫妻之情弥坚,被传为一段佳话。
凤九一闭眼一咬牙,风卷残云半炷香不到将整条鱼都吞了下去,一边捧着肚子艰难地朝东华做出一个狐狸特有的满足笑容以示好吃,一边指望他心细如发地察觉出自己这个满足笑容里暗含的勉强,用指头蘸一点儿汤汁亲自尝尝。
东华果然伸出手指,她微微将盘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东华顿了顿,她又腆着肚子推了推,东华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汤汁的鼻头上,看她半天:“这个是……还想再来一盘?今天没有了,明天再做给你。”
她傻傻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汤汁里蘸,他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刚才尝了,”他皱了皱眉,“很难吃。”看着她,“不过想着不同物种的口味可能不一样,就拿来给你尝尝。”下结论道,“果然如此,你们狐狸的口味还真是不一般。”
凤九愣了愣,嗷呜一声歪在水晶桌子上。东华担忧地说:“你就这么想吃?”话毕转身走了,不消片刻又端了只盘子出现在她面前。这回的盘子是方才的两个大,里头的鱼也挑顶肥的搁了整一双。凤九圆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盘鱼,嗷呜一声爬起来,又嗷呜一声栽倒下去。
此后,每日一大早,东华都体贴地送过来一尾肥鲤鱼,难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么难吃的水准。凤九心里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东华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驳了他的面子,他面上虽瞧不出来,全闷在心里成了一块心病,又委实愁人。但老是这么吃下去也不是办法,东华对她的误会着实有点儿深。
一日泰山奶奶过来拜访,碰巧她老人家也有只灵宠是只雪狐。凤九很有心机地当着东华的面,将一盘鱼分给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尝了小半口,顿时伸长脖子哀号一声,一双小爪子拼命地挠喉咙口,总算是将不小心咽下去的半块鱼肉费力地呕了出来。
凤九怜悯地望着满院子疯跑找水涮肠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东华,眼中流露出“我们狐狸的口味其实也是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为了你”的强烈意味。座上添茶的东华握住茶壶柄许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来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特别。”凤九抬起爪子正想往他的怀中蹭,傻了片刻,绝望地踉跄两步,经受不住打击地缓缓瘫倒在地。
又是几日一晃而过,凤九被东华的厨艺折腾得掉了许多毛,觉得指望他主动发现她的真心实属困难,她须寻个法子自救。左右寻思,而今除了和盘托出再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她已想好用什么肢体语言来表述,这一日就要鼓起勇气对东华的肥鲤鱼慷慨相拒了。不经意路过书房,听到无事过来坐坐的连宋君同东华聊起她。她并不是故意偷听,只因身为狐狸,着实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将两只前爪举到头顶,半掩的房门后,几句闲话已经轻飘飘钻进她的耳中。
先是连宋:“从前没有听说你有养灵宠的兴趣,怎的今日养了这么一只灵狐?”
再是东华:“它挺特别,我和它算是有缘。”
再是连宋:“你这是诓我吧,模样更好的灵狐我不是没见过,青丘白家的那几位,灵狐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你这头小红狐有什么特别?”
再是东华:“它觉得我做的糖醋鱼很好吃。”
连宋默了一默:“……那它确实很特别。”
一番谈话到此为止,房门外,凤九忧郁地瞧着爪子上刚摸到的新掉下来的两撮毫毛,有点儿伤感又有点儿甜蜜。虽然许多事都和最初设想的不同,东华也完全没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这个情形,像是她对他厨艺的假装认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那,若此时她跳出去,告诉他一切都是骗他的……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不如就让它继续美好下去。虽然再坚持吃他做的鲤鱼,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可又有什么关系,就当是提前进入换毛季了吧。
没想到,这一坚持,就坚持到了她心灰意冷离开九重天的那一夜。
凉风袭人,一阵小风上头,吹得凤九有了几分清醒。虽然三万多岁在青丘着实只能算小辈中的小辈,但经历一些红尘世情,她小小的年纪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为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几多欢笑几多遗憾,讨自己开心的就记得长久一些,不开心的记恨个一阵子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遥道,得自在法门。从前在太晨宫,其实不开心时远比开心时多许多,此情此景,最终想起的都是那些让自己怀念之事,可见这个回忆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她就是好的。
两三步跃到六角亭上,试了试那只许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却觉得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舒适。她记得东华时常踞在此处修撰西天梵境佛陀处送过来的一些佛经,那时,她就偎在他的脚边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胧美态,孤零零挂在天边,与烙饼摊卖剩的凉饼也没什么分别,其实并没什么看头。她不过借着这个由头装一副乖巧样,同东华多待一些时辰。他的叔伯们是怎么诓她的伯母和婶婶的,她清楚得很,想着等自己能够说话了,也要效仿她两个有出息的叔伯将东华诓到青丘去,届时她可以这么说:“喂,你看这里的星星这么大,凉凉的,一点儿不可爱,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弹指一挥,这句有出息的话终归是没有什么机会说出口。
夜到子时,不知何处传来阵三清妙音,半天处捎上来一轮朗朗皎月,星子一应地沉入天河。她撑着腮,望着天边那一道清冷的月光,轻声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回过神来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摇摇头笑了一笑,那句话被悠悠夜风带散在碧色的荷塘里,转眼便没影儿了,像是她坐在那里,从没有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