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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花头的小姑娘,有红红的脸蛋,大眼睛,长睫毛。他画的每一张笑脸都像是她。
期末考试,卓然考了全班第一。从小学习好的孩子都会备受老师和同学关注,大家渐渐忘记了他曾经患肺病的事情,对他的信任危机,随着好成绩的到来,终于解除。
而九月的成绩,却不那么理想。虽然在课堂上,当别的小朋友造拟人句时会说“小鸟在树上叫着:‘我是人,我是人。’”而引起哄堂大笑时,她却已经会造出“春雨像小雀一样啄我的脸”这样的奇思妙句,并且会背很多古诗,但因为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有系统地学过拼音,一个学期结束,她还是“b d f t”不分,依然常常遭同学耻笑。
家长会上,大家看到了九月那传说中的杀人犯爷爷—高个子、络腮胡的怪老头,都躲得远远的。在同学们眼里,九月就是一个没有父母,只有一个杀人犯爷爷,学习成绩不怎么好,每天没心没肺傻乐的怪孩子。
九月也曾在受了欺负后满心委屈地回家问爷爷:“他们为什么总说你是杀人犯?”
爷爷阴着脸蹙着眉,有时会愤然说道:“别理他们。”有时会艰难地张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每每这时,九月会自己先咧嘴笑起来,调皮地将手插到爷爷的胡子里,说:“我知道,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是嫉妒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爷爷。”
偶尔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爷爷有时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等九月长大了就回来,有时说他们死了,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懵懂的九月意识到这也是无法回答的难题,于是便不再问了,她爬上爷爷的腿,拢住他的脖子一笑:“我有爷爷就好了!”
懂事得令人心疼。
又一个春天来临,小九月终于有了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一直喜爱她的语文老师,推荐她参加了县里的小学生古诗朗诵比赛。九月朗诵了一首卓然新教她的《满江红》,配合着悲怆浑厚的背景音乐,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第一名,领回一张红红的奖状。那天,带队的语文老师用公款请九月美美地吃了一次县城有名的时辰包子。九月吃饱后,偷偷藏起了两个包子,给卓然和爷爷带了回来。
回到家里,包子已经有些凉了,卓然也不嫌,趴在墙头大口咬着,吃得满口余香。爷爷捧着留给自己的那个包子呵呵笑着舍不得吃,包子虽然凉了,但老人的心却渐渐热了。那天的小院里飘荡着葱花猪肉包子的油腻香味,幸福像那个包子一样,瓷实又饱满。
然而九月小小的荣耀,却刺伤了某些人。和九月一同参加比赛的,还有同班的一个女孩赵晓华,她成绩优异,聪明漂亮,是家里的公主、老师的宠儿。从幼儿园起,表演话剧,她是七个小矮人簇拥下的公主;排练舞蹈,她是百花丛中的花仙子。从小被荣誉包围的小人儿,怎么也不允许自己败给严九月这个野丫头。
刚刚被同学的友好和善意包围的九月再次陷入各种捉弄和讥诮中。她的文具盒里,会忽然出现一种叫吊死鬼的小虫,吓得她在课堂上哇哇大叫引得老师不满;她的头发上,会莫名其妙地沾上口香糖;放学路上,赵晓华和一群小女生成群结队地横行,身边还有她上五年级的堂哥保驾护航,一群人生生将一个人走路的九月挤进水沟,九月早上刚刚换上的新衬衫,被污水脏污了一大片。
她咬着嘴唇,使劲忍住没有哭,大声喊着:“赵晓华,我文具盒里的小虫子,是不是你放的?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啊去啊!老师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我告诉我爷爷去。”九月不甘示弱。
赵晓华的哥哥一听怪叫起来:“噢噢!你爷爷是杀人犯,好怕怕啊!叫他来打我啊!那虫子是我放的,叫他来打我啊!”
一群孩子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在一边起哄,在男孩的带领下,一起用穿着雨鞋的脚在严九月身边大力踩水。四溅的水花混杂着奚落和谩骂,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冰凉渗骨。
水花和泪水迷糊了眼睛,视线迷蒙中,她远远看到,卓然手持一根粗树枝朝这边跑来,他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边冲着围在她身边的人用力挥动扫荡,一边喊道:“不许欺负她,走开,走开!”
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孩子们纷纷退后,四散逃去。
她瞠目结舌地愣在一边。虽然文弱的卓然经常替她出头,可这样威震四方凛然无畏还是第一次。那一刻,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王子、横刀立马的大侠。
他喘着粗气,扔下棒子,脸色涨红,朝她伸出手。
九月一抬头,发现赵晓华的哥哥并没有走远,他又召集了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气势汹汹地聚拢过来。
卓然拉起她的手,两个人迎着春天的风奔跑起来。
“敌人”越追越近,九月却丝毫没有觉得害怕。
眼看拐入一条死胡同再无退路,身旁出现一扇黑漆斑驳的铁栅栏门,原来,这里是奶粉厂家属院后面的一块荒废花园。
两个人都是瘦小型,稍稍侧身偏头,就从栅栏的宽大缝隙里钻进了门内。
从墙缝看过去,那几个人在外面搜寻无果后,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
卓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和九月对视一眼,两人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四周异样安静,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一回头,啊!
花!
几株月季稀稀落落地开着,地上的荒草已没过脚背,开满了蒲公英。九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积的蒲公英,轻轻柔柔,像散落人间的梦。她捧起一朵,风轻轻一吹,白色的花绒球便四散了。
她穿着那身已经沾了一身泥水的衣服,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欢快地打了个滚。一回头,发现卓然正歪着脑袋眼神明亮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她问。
“不告诉你。”
他没有告诉她,那一刻,他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风儿慢下脚步,不会带走花朵,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不会带走快乐。他又怎会料到,那小小的心愿,在命运的巨大魔力面前,那样不堪一击。
4
九月对“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没有概念,每当被同学讥诮为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她就回家问爷爷。爷爷有时会编瞎话骗她,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有时会冷漠而直接地说他们死了,大多数时候,爷爷总是沉默不语,在角落里抽一根烟,然后,带九月到镇上通往省城的那条大公路边,边走边说:“走,去等爸爸!”
暑假,卓然被送往省城的奶奶家度假,而九月和爷爷到公路上等爸爸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爷爷会坐在那条笔直的公路旁,看着来来去去的车辆发呆。九月最初以为,真的会有一个她想象中高高瘦瘦的男子从某辆车里走下来,然后高高地将她抱起,亲她的脸蛋,给她带来大城市才能买到的糖果。
可是,一次也没有。
爷爷说,这条路将儿子带到了外面的世界,却一直没有带回他。
九月读不懂爷爷眼神里的悲伤,她忙着在路边采野花,在爷爷的背上爬上爬下。其实她没有告诉爷爷,更多的时候,她是在这里等卓然。
这一天,从公路上回家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爷爷用自己的外套包住了九月的头,将她驾在肩膀上,一路小跑回家。
九月一回家就感冒了。
爷爷只当是小感冒,吃几粒药就好了,没想到后来九月咳嗽不止,高烧不退,竟引发了肺炎。
每天吃药打针好难过啊!九月好期盼卓然能早点回来,为她吹一吹扎针的手背,以前一起玩时她不小心被树枝擦破了手背,他总会认真地在伤口上吹一吹,他说,吹一吹,就不疼了,好像,真的就不疼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卓然终于回来了。他仿佛又长高了一些,站在她的床头,给她看自己在美术培训班画的画,给她讲在游泳班认识的新朋友,给她捧出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巧克力……总之,这个暑假他过得很充实,他讲得眉飞色舞,让九月觉得,他充实得完全将她忘记了。她生气地嘟起了嘴,手背上的针眼,也跟着疼起来。
她眉头一皱,卓然就俯下身来,轻轻地在她手背上吹一吹,说:“不疼,不疼。”说完自己先羞涩地笑了。九月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脸红的男孩,她瞬间就原谅了他。
“你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了,咱们去那个地方捉蒲公英。”
九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