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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季节,天寒地冻,柳三哥到了丹东。
丹东鸭绿江,有老龙头东北的一个分舵。
柳三哥在丹东,人地生疏,双眼一抹黑,找的落脚点,当然是鸭绿江分舵。
他以为分舵舵主该是条东北大汉,见了面才知道,错了,竟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汉子,面黄肌瘦的样子,让人觉得,风一吹就会倒似的。可他的双眼,却精光四射,咄咄逼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宏亮,跟他的长相极不般配。他姓宋,名超,擅长单刀,使得神出鬼没,处事颇有谋略,令人莫测高深,故江湖上人称:“摸不清宋超”。
在鸭绿江分舵的密室中,宋超会见了柳三哥,他双手一拱,道:“久仰久仰,总瓢把子早就飞鸽传书,知会兄弟在此恭候三哥了,未能远迎,有失礼数,得罪得罪。”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却异常宏亮,可见得内力深厚,并非泛泛之辈。
客套一番之后,柳三哥便切入了主题,问:“宋舵主,听说丹东有一座虎山长城。”
摸不清宋超道:“是,在城北三十里处,虎山长城在不断的兴建之中,还未全部竣工呢。据说,大明长城的最东头就是虎山长城,一直能通到最西端的甘肃嘉峪关呢。怎么,三哥想去看看?”
“是啊,想。听说,建城墙的除了戍卒、工匠外,还有就是囚犯?”
“是,尤其是囚犯,不把人当人看,累死饿死冻死的人老了。死了,就拖出去,挖个坑埋了,死个人不如死条狗。惨!人啊,千万不能蹲笆篱子,一蹲笆篱子,就受老罪喽。”
“我有个朋友,是个修长城的囚犯,我想去看看他,能行么?”
宋超从腰间抽出一根长烟杆,将烟叶塞进烟斗,点上,抽起来,密室内立即弥漫着东北老烟叶呛人的气味。
南不倒轻轻咳嗽起来,宋超笑笑,道:“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就好这口。”又对柳三哥道:“没问题,赶明儿兄弟陪三哥去一趟虎山长城,长城的守军有我的把兄弟,只要你朋友命大,还活着,我就能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柳三哥大喜,道:“谢谢宋舵主。他的罪名可大了。”
宋超问:“唔,啥罪名?”
“谋反。”
“他是将军?”
“不,是户部郎中。”
“扯啥蛋,一个文官怎么造反!为反军偷运军粮?”
“不,写了首诗,有点怨气,就定了个谋反罪。”
“肯定是昏君干的混蛋事!”
“是呀。”
“昏君生前没少造孽。没事,在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就真是谋反的罪犯,我也能搞定。”
“太好了。”
“叫啥名字?”
“欧阳原,一家子都在修长城。”
“嗨,造孽呀,你是想把他们一家子全救出来?”
柳三哥道:“对,把他们一家子全救出来。”
“行。”宋超深深吸了口烟,又徐徐将白色的烟雾吐出来,很过瘾的模样,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烟屑,道:“三哥,今儿个先歇着,赶明儿,咱们一起去虎山长城跑一趟。”
翌日,宋超的马车在前带路,柳三哥与南不倒则坐着自己的马车,在后尾随。郊外白茫茫一片,风雪呜咽,车行约三个来时辰,已到了虎山长城下,只见城头高耸,城墙在虎山上蜿蜒,如龙蛇一般。气势颇为壮观。宋超将三哥与南不倒安排在一个酒店的包厢里,自己带着一条大汉,进长城去通关系。
过了许久,随着一连串的咳嗽声,宋超一掀棉门帘,一股寒气,从门外卷入,他身后跟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军爷,骨格粗壮,身材魁梧,两人进了暖融融的包厢,同时也将野外的寒气带进了进来,他俩的胡须上帽檐旁,全是白花花的霜花,一进门,便拍打着身上、鞋帮上的雪花,一会儿,雪花化了,包厢地上就有了淡淡的水印子。
宋超介绍道:“军爷姓赵,千夫长,官不大,管的是带兵守关,牢城的事虽不属他管,可赵军爷只要呛一声,牢城里的典狱长还是要给面子的。”
柳三哥起身拱手道:“好说好说,望赵军爷格外开恩。小可姓柳,叫小柳便可。”
赵军爷咳嗽了几声,道:“小柳兄弟,莫听摸不清宋爷瞎说,一个千夫长,算啥呀,一个月才挣多少银子?宋爷挣多少?你问他,他还不肯说,其实,他挣的钱多得连自己也搞不清啦,每次去丹东,都是揩宋爷的油,不揩他的油揩谁的呀,不过,咱兄弟俩好说话,他出手大方,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宋爷的事,只要开口,小老儿敢不办么,打死我也不敢呀,哈哈。”说着,他又咳嗽了起来,咳得气喘脸红。道:“老啦,不中用啦,每到冬天,这咳嗽的痨病就犯了,多有好几十年了,看了多少郎中,花了多少银子,全白搭。”
这时,坐在一旁的南不倒不禁技痒了,道:“赵军爷,我懂点儿医道,给你看看病,如何?”
赵军爷笑道:“小伙子,你那么点年纪也懂医道?别扯啦,丹东城最有名的老郎中,见了我都直摇头,说这是陈年老呛,给我开了七帖中药,说,吃好了就好了,吃不好,就别来了,我可是黔驴技穷了,我劝你也别再去找郎中治啦,治也是白治,这是陈年老痨病,光花钱,没个治,世上没法治的病多了去了,要好,只有等下辈子喽。哎,这该死的痨病,折腾死人了,咳得老子上气不接下气,中间差点儿断气,依我看呀,连南极药仙南极翁也治不好。”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宋超道:“就是手到病除南不倒也除不了你的病根,谁让你不干好事来着,那是报应,俗话说:现世报,来得快。嗨,不过,瞅着你干咳的模样,象是要把心都呕出来了,真能把人急死。”
赵军爷道:“什么,老子没干好事,宋爷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为你干了多少活,哪一件不仗义了,吓,说说。”
宋超笑道:“你别急,没干亏心事,急啥,人正不怕影子斜嘛,跟你开个玩笑嘛。”
赵军爷道:“宋爷这张嘴,就是臭。”
南不倒插嘴道:“赵军爷,试试如何?我治病又不要你的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三粒殷红的丸药,顿时,一室飘香,众人都十分惊异,齐声道:“真香,真好闻。”
南不倒道:“这叫通窍清痰镇咳养神丸,是祖传秘方泡制,一天吃一粒,吃完三粒,你的这口老呛就好啦。”
赵军爷歪着头道:“宋爷,那就试试?”
宋超道:“药不死你,试吧。”
赵军爷也不用水送服,抓过一粒药丸,一仰脖子,就把丸药吞下了肚。说来也怪,丸药入肚,周身便暖和了起来,一股暖流从幽门穴向身体的四面八方荡漾开去,上达百汇穴,下通涌泉穴,周身百窍说不出的好过,嗓子眼里的痰顿时消散于无形,竟没了咳嗽的意思,他想咳,也咳不出来了,尤其是口腔里嗓子里,竟说不出的甘甜舒坦。
赵军爷眨眨眼,呆呆地望着南不倒,道:“小伙子,你叫啥名字,这药刚下肚,几十年的痨病就根除了,我的妈呀,今儿个遇上太上老君的仙童啦。我该怎么谢你呀。要不,我老头子给你磕三个响头吧。”
宋超笑道:“那可使不得,老给小磕头,小的要折寿,你这是恩将仇报。”
老军爷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塞给南不倒,道:“这银子你拿去花,算是我老头子的一点心意。”
南不倒将银子推回去,放在桌上,哪肯收啊,她道:“老军爷,银子不能收。我是赶马车的,是柳三爷的书童,叫马药罐,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人叫我药罐儿,这药是祖传秘方泡制的,正好能治你这个病,是你老运气好,碰上了,这叫瞎猫逮着死耗子,不稀奇,用不着谢我。你要谢,就谢我家主人吧。”她呶呶嘴,指的是柳三哥,又将余下的两粒丸药用纸包好,递给老军爷,嘱咐他别忘了按时服用。
赵军爷起身向柳三哥、南不倒恭敬一揖,道:“小柳兄弟,不,柳爷,小马仙童,多谢。”
柳三哥起身道:“不客气不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宋超抓起银子,塞进赵军爷的怀里,道:“把银子收起来吧,人家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赚钱的,一会儿,你办事利索点,就啥都有了。”
这时酒菜上来了,众人分宾主落座,酒过三巡,赵军爷道:“宋爷,你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宋超呷口烧酒,道:“唔,知道就好。”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宋超干笑道:“怕你吓破了苦胆。”
赵军爷道:“世上还真没有我赵爷怕的事呢,十几岁就在山海关当兵,如今调防到了虎山关,这个千夫长,官儿不大,可是老子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跟胡子、金兵全交过手,多次死里逃生,血里葫芦的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怕啥,老子啥也不怕。”他喝了点酒,气更粗了,端着酒碗的手,蒲扇般大,骨节粗壮的手背上有条蜿蜒的刀疤,一直爬进了袖口里,没人知道这条疤有多长。
宋超对柳三哥道:“柳兄,有事你就说吧,都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
柳三哥道:“赵军爷,修长城的囚犯欧阳原你知道吗?”
赵军爷问:“你说谁?欧阳原!”
“是,欧阳原,怎么啦?我想见见他,想把他弄出去,行吗?”
“不行。”老军爷把酒碗在八仙桌上一顿,脸一板,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摸不清宋超道:“赵军爷,别说得那么绝,咱哥们还不好商量?!你开个价吧。”
赵军爷道:“不是钱的问题。”
“怕了?!你办不了这事?!我宋某人找错人了?!”宋超有点儿不耐烦了,目光犀利,闪着凶光,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青筋在一起一伏的跳动,他斜睨着赵军爷,象是要把他吃下去似的。
赵军爷道:“宋爷,你小子吼啥呀,穷**吼好使么,不好使!多怪你们自己来晚啦。”
柳三哥道:“欧阳原又被流放到别处去了?”
“不是。”
“难道他,……”
“死啦。”
“什么?死了!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
“全家都死了?”
“全死啦。”老军爷的嘴里挤出三个字,叹了口气,又道:“一家五口死得太惨了。”
柳三哥瘫坐在椅上,感到又累又失望。
费尽周折,找到丹东,以为就要见着恩公欧阳原了,能把他救出火坑是他的第一愿望;至于,他是否知道暗杀内幕,那都是次要的,知道得多一点最好,便于自己寻仇,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他全家安然无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想为恩公做点事,就这点愿望,却有那么难!
柳三哥定了定神,道:“老军爷,欧阳原一家是怎么死的?”
老军爷叹了口气,叙述起了三个月前在牢城发生的一次越狱暴动经过:
囚犯的暴动是有起因的,是囚犯们不堪虐待的一次拼死一搏。
关押囚犯的牢城是个土围子,就在虎山长城的脚下。
土围子里关押着七、八百号囚犯,什么人都有:土匪山贼、贪污受贿犯、银票印鉴伪造犯,杀人犯、抢劫犯、诈骗犯、人口贩子、私盐贩子、地痞恶霸、小偷赌棍、里通蕃帮的卖国贼、谋杀亲夫的淫妇等等,大多是些人渣。当然也有吃了冤枉官司的好人,象欧阳原这样的清官,还有一些,时运不济、心地善良被权贵陷害的平头百姓。
这七八百号囚犯中,男囚占了九成,女囚占了一成。凡重犯全部披枷戴铐,所谓重犯,就是指胡子土匪,抢劫杀人,纵火强奸之类的暴力型罪犯,其它罪犯,则是以监舍为单元,选出组长,由组长负责,配合狱卒,进行日常管理,若有人逃脱,同监舍的囚犯,都要受鞭刑,并每人延长关押期一至两年。被抓回来的囚犯,毒打一顿后,就抛到狗圈,喂藏獒。
土围子就是牢城,牢城的管理是由典狱长负责的,他管着三四十个狱卒。还有一百余士兵,听从典狱长调遣,负责牢城的禁卫与安全。
每天,天一亮,土围子的牢头禁子就吹起了起床号,催促囚犯们起床,监舍外放着口大锅,锅里煮有苞米渣子稀粥,牢头禁子分发给囚犯,一人一碗,一块发黑的咸菜疙瘩,这就是囚犯的早餐。一顿饭功夫,又吹起了出工号,不管你吃没吃完,就得放下碗筷,去出工修长城。中午午餐,在长城上吃,两个窝窝头,一块黑咸菜,那窝窝头粗糙变味不说,还掺杂着沙子,格得人牙疼,囚犯的伙食费全让典狱长克扣了,中餐下肚,一直要干到天黑尽了,才吹收工号,囚犯方能回土围子休息。干活时,若想躲个懒,被牢头禁子看见了,就是一顿鞭子,打得你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出工与收工,全是由穿着铠甲,手拿刀枪的士兵押解,除了下大雨大雪,才能歇工,歇工的那天吃两顿稀饭,其中的一顿饭,又被典狱长克扣进了腰包。
修长城的囚犯,过的日子,比牲口还不如。他们的眼睛里,时时暴着火星子。
我跟典狱长道:“兄弟啊,犯人也是人,别管得太严喽,小心绷断了弦。”
典狱长道:“没事,我吃这碗饭已经二、三十年了,对付这些人渣就得狠点,往死里整,否则,得寸进尺,他会爬到你头上来了。”
典狱长不以为然,牢城内的事不是我管的,不便多说,不过,老子心里隐隐觉得,迟早要出事。
该来的终究要来。
九月二十三日,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深夜。关押囚犯的牢城土围子里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连囚犯打酣、梦呓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
土围子呈四方形,围墙是用草坯和稀泥劣起来的,足有三尺来厚,十分结实,泥墙约有两丈来高,不是轻功一流的武林豪客,根本就上不去。土围子的四角有四座高高的塔楼,四个塔楼上各吊着盏灯笼,灯笼在料峭的夜风中晃荡,灯笼的烛光在秋风中明灭,一会儿将塔楼上雉堞的阴影拉得很长,一会儿将塔楼上角旗的阴影变得很小。那个夜晚,注定了是个血腥不祥的凶夜。
塔楼顶上,东北的秋夜,寒气袭人,自有值更的狱卒,瑟缩着,负责夜间的瞭望。他们一会儿在塔楼上露一下脸,看看动静,一会儿,又躲进塔楼去打个盹,暖暖身子。塔楼下,每一楼有十个全付武装的大兵,作为夜间的守卒在值夜,他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打牌,打发着长夜的无聊,到时候,整队出发,轮流在土围子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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