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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看,他只用一条毛巾塞到嘴里,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腿伤还没完全好,他又回来了,从此以后就成了一个瘸腿将军。他这次在河定桥负伤后,一直到第三天,因为重伤在身,再加上连日激战,没有休息,到军部开会时,脸色苍白,都站不稳了,军长严令他到江北野战医院,他这才离开了……我知道他后来在内战中打了很多仗,罪恶累累,但我那时已经不在第七十四军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所有参加抗战的军人,都是民族的勇士!”
老人突然直直地盯着我,目光锐利,他问我:“你知道张灵甫吗?”
我忙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为采访这名老兵,我做过很多案头功课,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影像或者图书,我都仔细看过了,和李茂才所在的五十一师有关资料我也看过了,我甚至还到南京玄武湖的樱洲寻访过张灵甫的墓地。那是他在以后的内战中,他和他所在的第七十四军(当时称整编第七十四师)被解放军在孟良崮消灭后,蒋介石在那里给他做了一个衣冠冢。那还是今年春天,樱洲一片葱绿,到处鲜花盛开。按照相关资料提示,它应该位于南京市国画院的后面,但我问了那里的工作人员,他们惊讶地看着我,说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我问了很多人,包括正在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还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更多的人干脆连张灵甫这个人都没听说过。游人如织,美丽的玄武湖就像放在这个城市胸口的一颗珍珠,当然,珍珠现在几乎是俗气的代名词了,它也不例外,假山假水,人造的风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向人们呈现着它们苍白而空虚的容颜。我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离开。在路过大门口时,我本来没抱希望,随口问了一下看大门的老人,他倒知道,说,那个玩意啊,早在文革期间就被红卫兵小将炸掉了。
炸掉了也好,好端端的一个公园,有个坟墓是有点不雅,再说,也就是放几件军服,又不是金子,不可能会发光的,早就腐烂了,又没有人知道此君是谁,导游解说起来也麻烦,说他参加内战是人民罪人,但说不说他坚决抗日,几乎每战必伤,同样是民族英雄呢?如果不说,万一人群中有台胞,有抗战的老兵,这不是又影响了伟大的统一战线政策了吗?炸掉了好,一了百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红卫兵小将常干坏事,这算是干了一件好事吧。
但我又有点不甘心,舔了舔嘴唇,问他:“有没有可能会恢复呢?”
老人奇怪地看了看我,这人穿着解放军的军装,却来打听一个国民党将军的事,还想着恢复他那个衣冠冢,是什么意思?如果放在“时刻牢记阶级斗争”的年代,放在随时随地都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年代,老人肯定会扭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哪怕他穿着解放军的军装也不行,是解放军就得更加注意。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能再随便就凭一句话把人送到派出所了,就是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志也会暗地里嘀咕你这老头是不是个神经病呢。
老人有些不耐烦了,冷冷地说:“怎么可能恢复呢?他又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
我本来就不指望他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为了表示我有礼貌,准备等他一说完,我说声谢谢,然后扭头就走。但这句话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不,是痛苦。我皱着眉头,问他:“那你知道不知道张灵甫也参加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保卫战,并且还负过伤?”
我还想对老人说,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伤亡380余万人,他们都是民族的勇士。任何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过贡献的人,他们流过的血,出过的力,都不应该被遗忘,被歪曲,任何遗忘和歪曲都是真正的国耻,这比南京大屠杀本身更为可怕。我们如果足够强大,就可以正视抗战英雄张灵甫将军。
我还没开口,老人已经被我激怒了,他脸上笼罩着极不耐烦和暴戾的神情,目光狠狠地盯着我。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大气呢?也许是我的语气已经大不恭敬了,也许是我的这些话像铁锤般砸在他花岗岩一样的脑袋上,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他坚硬的脑袋立刻把铁锤反弹回来,他伸出一根指头捣着我的鼻子,大声地质问我:“这关我什么事?你给我说这事有个屁用!你有本事你找领导说去,恢复不恢复又不是我说了算!”
我哭笑不得,忙给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给你说说张灵甫不一定像你认为的那样不是个好东西。”
老人仍然非常愤怒:“他是不是个好东西,关我什么事?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和我说这些有个屁用,你找领导说去!”
我摇了摇头,和你这样一个看大门的老人交流起来就这么困难,我和领导更没话说了。他把我给他说谢谢的心情全部打乱了,我只好摇了摇头离开了。
我闷闷地低头坐在南京郊区畔塘村的农家小院,午后的阳光照得整个大地摇摇晃晃。能把这些告诉这个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吗?我不忍心。
老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突然来了兴致,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个急于卖弄的小孩才有的那种神情,说,我给你唱唱《七十四军军歌》吧。
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枯瘦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他的手颤抖着扶着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我和老人的儿子几乎是同时按着了他,让老人家继续坐在那里唱就行了。
老人还要坚持站起来:“不行啊,这歌要站起来唱才有气势!”
老人的儿子说:“爹,你不用站起来了,裴作家也是军人,你只要能唱出来,他就能听懂的。”
老人把目光转向了我,我忙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军人,甚至我们所为之服务的军队曾经互为敌人,但抗战是中华民族的抗战,是所有中国人的抗战,我们浑身都流淌着军人的热血,我有把握能听懂他们的军歌。
老人清了一下嗓子,声音不是很大,但我听得很清楚: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强占我们国土,
残杀妇女儿童。
我们保卫过京沪,
大战过开封,
南浔线,显精忠,
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我们在战斗中成长,
我们在炮火里相从。
我们死守过罗店,
保卫过首都,
驰援过徐州,
大战过兰封!
南浔线,显精忠,
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国家的武力,
我们是民族的先锋!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踏着先烈的血迹,
瞄准敌人的心胸,
我们愈战愈勇,愈杀愈勇。
抗战必定胜利!杀!建国必定成功!!
老人唱着唱着,把手抬起来,握成拳头,放在胸前,随着节奏,一上一下地挥舞着。老人的生命已经被岁月耗尽,他想更用力些,但那手势还是软绵绵的,外人看来也许是滑稽可笑的,我却感到有两颗温热的液体从眼角边溢出,使劲地眨着眼睛,仍旧抑止不了,它们顺着脸颊淌下,流在嘴巴里,咸咸的。我为什么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流泪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男人流泪并非都是令人羞耻的,它还有感动与理解。七十多年前,这位老兵,就在我们身后的南京,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血与火。那里有多少他牺牲的兄弟啊。是的,我是军人,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兄弟。这种陌生的奇异的感觉就像是睡眠的云朵,它现在醒过来了,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笼罩着我们。我们静静地坐着,任由它淹没。我决定从此以后一字不拉地听老人的讲述,哪怕他坐在这里沉默,我也能听懂他埋在心底里的那些声音。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里散发出灼人的光芒,他直直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块石头,他固执地要把它熔化了。他问我:“你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他说:“这是田汉写的。那是在1938年的武汉会战中,我们七十四军和友军一起参加了德安战役,几乎全歼日军第一0六师团,团长张灵甫带着我们奇袭张古山为这个战役的胜利立下头功。当时田汉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第五处处长,他在德安大捷后专门跑到我们团采访了张灵甫,不但给我们写了这首军歌,还编写了话剧《德安大捷》。”
1937年12月12日,是李茂才他们成建制地在南京战斗的最后一天。
三0五团已经不能称之为团了,残部在代团长常孝德的带领下,退到了赛虹桥,和三0二团一起继续作战。李茂才的第二连所在的第一营只剩下百十人了,刚上任的营长又阵亡了,所有的士兵编成一个连队,由李茂才带领继续作战。
七十二年后,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坐在南京郊区一个村庄的屋檐下晒着太阳,回忆着1937年南京保卫战的最后一仗,浑浊的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那一仗打得太惨了!我当兵以来,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惨烈的战斗……都死了,打到最后,我们的人都死了……”
中华门近在眼前,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对手却是他们一直都看不起的拿着破烂武器的支那兵,日军杀红了眼,他们集中两千多名士兵,二十余辆战车,飞机二十余架攻击赛虹桥。密密麻麻的弹着点就像一场沙尘暴一样,从远及近地席卷而过,遮住了整个天空。整个赛虹桥被卷进炮火的漩涡,蘑菇状的火焰不断升起,地表的房子和树木瞬间消失,留下的一个个弹坑像野兽的嘴巴一样喷出黑色的浓烟。国军士兵们蹲在战壕里,就像置身在一个炮火的海洋中,脚底下、头顶上都是爆炸声,想逃走都是不可能的,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日军自己停止轰炸。
弹着点慢慢地向身后移动,国军士兵们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了从硝烟中冲出来的嘎嘎作响的日军坦克,跟在坦克后面的是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那些最前沿的国军士兵还没有从刚才狂暴的弹雨中清醒过来,日军的坦克隆隆地驶上来,有的吓傻了,用手捂着脸,跪在地上,坦克的履带辗过来,把他们的身体和武器一起辗进土里。剩下的士兵被跟随坦克过来的日本兵开枪打死或者用刺刀捅死……
惊慌失措并没有持续多久,清醒过来的士兵立即展开反击,捷克式轻机枪被从浮土里拽了出来,手指扣着扳机狠狠地向跟随着坦克的日本兵扫射。还有的士兵从地上跃了起来,手里攥着几颗手榴弹,爬上正在前进的坦克上面,把手榴弹扔进炮塔舱里,有的士兵在坦克冲过来时来不及躲避,干脆趴在地上,当坦克从头顶上驶过时,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
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显示着这个民族的勇气!
日本兵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阵地上暂时一片安静,而这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意味着对手正在积聚力量,随时都可能打破这种系在蜘蛛丝上一样的安静,随之出现的战斗会更加猛烈。
南京所有的地方都在和日军战斗着,整个天空都是血样的红。
最先被突破的是五十一师左翼的雨花台阵地。一千多名溃退下来的士兵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拼命地奔跑着,有些人枪丢了,有些人钢盔不见了。这是八十八师工兵营,几乎全是新兵,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他们脸色发白,神情极度恐慌。没有军官,或者说怯懦的军官混在了士兵中,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漫过来,要越过五十一师阵地逃命。
当这些溃兵们冲到李茂才他们身边时,李茂才本能地拔出手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大声地命令他们:“站住,回到阵地上去,日军已经被打退了,你们回去!”
他们惊慌地看着他,像一群绝望的无人带领的动物,四处张望着,结结巴巴巴地说:“鬼子兵来了,坦克,都是坦克!”
他们已经晕头转向,没有人听从李茂才的话。李茂才有些犹豫,他们来自另一支部队,双方并没有隶属关系,但如果让他们从这里过去,必然会影响自己的部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拦住他们。这些溃兵显然已经影响了阵地上的官兵,五十一师的官兵们把地上多余的枪支扔向那些丢掉武器的溃兵,怒气冲冲地朝他们叫着,让他们或者回去,或者就地阻击日军,甚至有的士兵打开了枪刺,摆出了武力制止他们的架势。双方僵持在那里。
事情突然变得不可收拾。日军的新一轮轰击开始了,当第一发炮弹划过空气的咝咝声传过来时,那些溃兵紧绷着的神经突然崩断了,他们中有人把枪举起来,开枪了。五十一师的官兵本能地也开始回击。李茂才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上,这都是抗战的兄弟啊,现在却自己打起自己来了。他忙制止着周围士兵停止射击,一边指挥他们卧倒躲避日军的炮火,他希望那些溃兵也能听从他的指挥,但什么用都没有,那些溃兵们还是向前猛地窜了出去。日军的炮火追着他们,在溃逃的士兵中爆炸,有时一发炮弹就炸到了四五个人,他们被爆炸的冲击波掀了起来,肢体四溅地落下来。他们已经发疯了,面孔扭曲变形,被恐惧所驱赶,盲目地奔窜着,没有人顾得突然倒在地上的兄弟,他们甚至踩着伤兵的身体徒劳地在弹雨中奔跑着,伤兵们大声的惨叫慢慢地变成了呻吟和含糊不清的哭泣……
李茂才看着这一切,肠胃翻滚着,感到一阵恶心、绝望和悲伤。这打的是什么仗啊,简直就是一场屠杀了。多么令人厌憎的战争,这些渴望活着的士兵们,这些可怜的人们,因为怯懦反而更快地扑上去拥抱了死神。渴望生存是人类的本性,如果和怯懦同行,死亡就紧随其后。真正的军人不会让怯懦控制自己的理智,他知道如何生存下来,也知道死亡不可避免时,如何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这样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勇士。
那些士兵消失了,有的被炮火撕成了碎片,有的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战场。作为军人,他们已经不存在了,一千多人就这么不见了。李茂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战争正在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最后会成什么样子?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抬起头来寻找着周围的士兵,他们正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躲避着日军的炮火。还好,没有人像那些溃兵一样失去理智。一切似乎都还在他的掌握中。
日军新一轮冲锋开始了。好了,令人屈辱的轰炸结束了,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双方展开肉搏,被日军猛烈的轰炸所激怒的国军士兵从几乎被炸成平地的战壕里冲出来,个个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脸上涂满汗水和尘土,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每个人都杀气腾腾,带着愤怒和绝望扑向日军。所有的军人,无论是日本兵,还是国军士兵,在这个时刻,都成为了野兽,刺刀撞击着,手榴弹就在跟前爆炸着,血肉四溅,甚至敌我不分,见到一个人影就用刺刀捅过去,或者抡着枪托砸过去。一些国军士兵迎着日军的刺刀扑过去,在被敌人的刺刀捅进胸膛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刺刀捅进对方的身体内,还有的国军士兵甚至扔掉步枪,扑过去死死地抱着日本兵,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日军的人数并不占优势,在狂怒的攻击下,他们不得不再次退了回去。一个日本兵被一具尸体绊倒了,他爬起来的时候,几个国军士兵端着枪冲了过来,他惊恐地举起了双手,但几把刺刀都捅了过去,日本兵倒在地上,他们仍旧大声地咒骂着,狠狠地捅着,几乎把他捅成了肉酱……
李茂才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如果放在从前,以他对军人这个职业的理解,他会很反感这种行为,他只是一个士兵,一个和他们一样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亲人正在家里翘首等着他平安回来,但他注定要在远离家乡的异国土地上烂掉。他没有制止那些士兵,相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谁让你们到这个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的土地上来杀戮呢?谁让你们跟随着战争贩子们参与这场肮脏的战争呢?你们闯进别人的家里糟蹋着,就得接受你们这样死亡的命运。
李茂才低下头,在他脚下不远处,仰面躺着一个日本兵,他的身体被捅成了马蜂窝,就连脸上也有刺刀捅过的痕迹,他的双手伸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天空,就在他身边,却是一个被坦克辗碎的国军士兵的尸体,衣服碎片混在土里,被辗成两截的步枪还能看出是中正式的。还有一个日本兵双手抱着脑袋,也许在死亡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想保护住自己,但他的下身已经被手榴弹炸得稀烂,流出了肮脏的酱紫色的肠子。李茂才冷冷地看着这些悲惨的日军士兵的尸体,他们的母亲,那些远离这里的亲人,是否知道他们的孩子此刻正躺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他们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送走了,最后得到一盒散发着战争臭味的白色粉末,或者是一小截手指,甚至只是一个军用水壶之类的遗物,战争如此残暴,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的孩子送到这个陌生的贫穷的国家来杀戮呢?人类的生命真的就像蚂蚁一样卑微吗?也许就是几个疯子一样的政治家和战争狂人梦呓的想法,甚至可能就是一个脑袋不正常的家伙的煽动,他们就疯狂地投身到这场肮脏的战争中来了,让那些疯子任意摆布他们草一样的生命。是的,他们的亲人送他们出征时,会全家出动,没有离别的伤感,没有对可能到来的死亡的恐惧,相反会鼓励他们英勇战死,甚至叮嘱他们在被俘时要剖腹自杀,这就是日本人的伟大的母亲,一个把自己的儿子的生命看得比政治家的花言巧语还要轻微的母亲!这些可怜的儿子、丈夫和情人,他们穿着军装像蛆一样在战场上可怜地蠕动着,以为自己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圣战,实际上却毫无意义。他们的脑袋被清洗,像牲畜一样被赶上战场。每一个人都有一颗野兽一般的心,在他们眼里,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他们所谓的力量就是武力,哪怕这武力是邪恶的。既然他们不怕死,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那就让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死掉,然后腐烂吧。我们全力以赴地投入战争,是因为这场战争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
李茂才回头看了看南京,在飞机大炮的轰炸下,整个城市已经成为一个荒芜的水泥钢筋废墟,一个散发着战争臭味的城市。南京肯定是保不住了,但战争仍然会继续打下去,如果这些日本兵不滚回自己的家里,他们必定会一个个地死在这个国家。李茂才有这个信心,这个民族的人也许是柔和的,是善良的,但同时也是坚强的,他们不喜欢战争,但从来也没有惧怕过战争。五千年的文明,她既然一直都没有被毁灭,那她就一定蕴藏着不可思议的能量,怎么可能会让这个弹丸之国的一群矮子们毁灭呢?
战争会遥遥无期地进行下去,胜利要用鲜血才能得到。前国军连长打量着周围,一滩滩鲜血缓缓地向着低洼的地方流淌,一会儿功夫就积成了一个鲜血水坑。士兵们穿着淌血的军装,疲惫地趴在地上,一脸茫然,对周围的尸体视而不见,正把全部精神集中起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第一营连伤员在内,只剩下四十来人。李茂才很清楚,接下来的战斗会更残酷,他甚至都没把握能顶住日军的下一轮攻击了。他用目光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士兵,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决定趁着日军暂时还没发起新的进攻,迅速派王大猛、赵二狗赶去求援。他对援兵并不抱希望,每个部队打得都很苦,不可能会有多余的兵力。他只想让他们离开一会儿。日军说打就打了,他们两个都是老兵,个顶个,如果能避开一会儿,也许就能活下来。抗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将来补充了新兵,还得靠这些老兵来带。这就是种子,给二连,给一营留颗种子吧。
两个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听说让他们去师部求援,立刻转身就走。刚走两步,李茂才叫住了他们,他决定把大老冯也派去。他已经当了二十多年兵了,收养了丢儿,也许打完这一仗就会离开部队了。他不应该死在这里。他年纪大了,能找一条活路就找一条活路吧。
大老冯看了看王大猛和赵二狗,又看了看李茂才,有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说:“连长,他们两个去不就行了?我不用去了吧。”
李茂才很严肃地绷起脸:“不行,敌人的炮火太猛了,你们三个人能有一个赶到师部就不错了。”
连长说的是实话,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根本没有前方后方之分,就是三个人,也不可能保证能全部都到达师部。三个人不再吭声,弯着腰飞快地跑走了。
李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好像交待完了所有的后事,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他默默地看着剩下的四十来名士兵,他们趴在地上,脸上被炮火熏黑,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到处张望。在烟雾弥漫的火光中,敌人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冲出来。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李茂才提起精神,让剩下的官兵抓紧时间补修工事,并命令把手榴弹集中起来让陈傻子使用。他还没有布置完,敌人又一轮攻击开始了,炮弹从头上飞过去,机枪子弹在头顶嚣张地叫着,抬不起头,也没法动弹。李茂才回头看了看南京城内,到处是呼啸的枪弹声和漫天的硝烟,几米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经不再指望硝烟中能冲出援军来了。整个阵地被日军的炮火轰击得遍体鳞伤,连一棵小草都找不到。第一营已经没有力量守住阵地了。李茂才掏出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甩掉了烟屁股,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剩下的四十来名士兵,低低地说:“兄弟们,今天就是咱们拼死的时候了,把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完,上好刺刀,准备和敌人肉搏!谁也不许自杀,要死就和敌人一起死,杀死一个敌人够本,杀死两个就是赚了!弟兄们,有没有拼死的决心?”
第一营的官兵一齐低低地吼道:“有!”
李茂才让大家先不要开枪,等到敌人距离三十多米时,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日军黑压压的钢盔时,几十个手榴弹一齐甩了出去。但日军仍然往上涌着,甚至能看到他们钢盔下面丑陋的脸了。枪里子弹打光了,李茂才大喊道:“兄弟们,上刺刀,冲上去和小日本干了!”士兵们打开刺刀,端着步枪,呐喊着扑向敌群。日军和国军混在一起,双方展开肉搏。阵地陷入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惨叫声,喊杀声。突然一团火光在李茂才面前一闪,那些弹片嘶叫着向他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了下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李茂才再醒过来的时候,阵地上只剩下了陈傻子一个人在闷着头厮杀着,身上脸上溅满鲜血,他根本就顾不得去擦一下,喉咙已经嘶哑了,但仍旧在喊着“杀杀杀”,挥舞着步枪和剩下的三四个日本兵搏斗着,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捅在他的肩上,他只是顿了一下,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仍旧把手中的步枪抡向一个日本兵,照着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过去……李茂才想站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他艰难地扭过头,地面上千疮百孔,到处是弹壳和刺刀、破烂的枪支,遍地敌我尸体,有些国军士兵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对方的脖子,有的嘴巴还死死地咬着敌人。李茂才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血管几乎要爆裂了,空气中的硝烟和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第一营的弟兄全部战死了,甚至连一个蠕动的伤兵都没有。
陈傻子仍旧在闷着头拼杀着,他刚刺倒了一个日本兵,另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捅进他的腰里。李茂才张开嘴巴想呼喊他,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根本就听不到自己喊了没有,喊了些什么。他愣愣地坐起来,大腿上正汩汩地流着鲜血。他把手放在上面,想堵住那些伤口,但那些滚烫的鲜血很快就渗过指缝,染红了整个手掌。突然,阵地上又冒出一片黑压压的钢盔,李茂才有点蒙了:敌人又上来了?完了,第一营完了,陈傻子完了,我也要完了。他刚要闭上眼睛,突然吃惊地看到那些戴着钢盔的部队端着枪向日军士兵捅去。他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缓缓地把眼睛向上抬了抬,接着就看见了那些士兵戴的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看到了青天白日帽徽下面王大猛那张熟悉的脸,还有大老冯……
那是三0六团一营三连一个姓曾的排长带着二十多名国军士兵上来了。陈傻子从日军士兵身上拔出步枪,他直起腰,吼了一声,瞪着血红的眼睛,向着那个曾排长捅过去。曾排长吃了一惊,忙用手里的步枪把陈傻子的刺刀格开,冲着他叫了起来:“陈傻子,你他妈的看看我是谁!”
陈傻子跌跌撞撞地站住了,听到那个排长的喊声,端着步枪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扭头看了看周围那些国军士兵,突然嘴巴一裂就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你们这帮怕死鬼,敌人攻上来了,你们都跑了,现在敌人全死了,你们又回来了!你们平常说什么杀敌报国,一打起来就跑了,你们太不要脸了!”
李茂才叹了口气,陈傻子杀红了眼,认错人了,他这是把曾排长他们当做第一营的兄弟了。
曾排长走到陈傻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子,你不要骂了,你们一营的兄弟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人逃跑,全部战死了。我是三0六团三连的。你们王班长、冯班长带来的援军,你看看,这不是你们王班长吗?”
他回头去找王大猛、大老冯,两人已经在给李茂才包扎腿上的伤口。李茂才挣扎着站了起来,刚一用力,一阵剧烈的疼痛真冲脑门,眼前金星乱闪,几乎要晕过去了。他咬了咬牙,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但什么也不能说了,嘴里只能发出咝咝声。
陈傻子并没有去找王大猛、大老冯,他慌慌地向四周张望,到处都是第一营官兵和敌人的尸体,整个阵地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他跑到一个士兵尸体前,把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膝盖上,用袖子给他擦去满脸的污血,哭着喊着那个士兵的名字:“陈小虎,是我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陈傻子在阵地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几乎把每个士兵的尸体都看了一遍,除了他们四个,第一营的确没有一个活着的了。陈傻子呜呜地哭着,在尸体堆里翻找着,看到一具尸体都要蹲下来呜呜地哭上一阵,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不知道是在骂日本鬼子还是骂那些兄弟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哭了一阵,跑到李茂才的跟前,大声地喊着:“连长,弟兄们都死了,都死了!”
李茂才的伤口疼得像里面钻满了蚂蚁,冷汗直流,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死死地咬着牙,两眼茫然地瞪着天空,心里充满悲愤:二连的兄弟们都死了,第一营的兄弟也死了,都死了,老天,为什么不让我也死了呢?
他看了看浑身都是鲜血的陈傻子,喘着气,艰难地说:“你,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陈傻子这才发觉自己也受伤了,哦了一声,从身上扯下止血布,王大猛和大老冯忙帮他把伤口包扎起来。整个过程,他都默默地看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好像他的肉体和他的脑袋一样迟钝。
李茂才看着正在给陈傻子包扎伤口的王大猛、大老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咬紧牙关,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迸出一句:“赵二狗呢?”
王大猛抬起头,喃喃地说:“我们跟着曾排长过来时,听说旁边有个战车连,还没投入过战斗,赵二狗说去找他们,让战车过来狠狠地揍小鬼子……”
李茂才看了看大老冯,大老冯忙点了点头,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们还劝他,说人家战车连怎么用,要听上边的命令,去了也没用。他还不服气,说,小鬼子就要打进城里来了,战车这时候还不用,什么时间用?他说他就是抢,也要把战车抢回来一辆教训教训小鬼子。我们也劝不住他,他就一个人去了。”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充满痛苦、绝望和悲伤,心里的疼痛超过了伤口的疼痛,这个狗日的赵二狗,又溜了!真是条喂不熟的狗,他的名字里真不亏有个狗字。令人厌憎的战争,可恶的士兵!
曾排长在旁边有点坐立不安,催促他们说:“李连长,你的伤也不轻,你们还是下去吧,我们来守阵地。”
李茂才说:“谢了曾排长,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曾排长的脸暗了下去:“我们团伤亡了1300多人,团长重伤,两个营长阵亡……李连长,师部让我们过来接替你们的阵地,你们还是下去吧。”
王大猛和大老冯也劝李茂才赶紧下去。
李茂才摇了摇头,痛苦地说:“我不下,第一营的兄弟们都死在这里了,我一个人下去干什么?今天就和鬼子拼了……”
曾排长给王大猛和大老冯使了个眼色,俩人架起李茂才,转身就往城内赶去。李茂才使劲地挣扎起来,两个人被他掼得东摇西歪,但两人仍旧死死地架着他。他们甚至哭着哀求他:“连长,下去吧,先下去把伤治好了,以后再杀鬼子……”
李茂才闷着头仍在挣扎着,二连上百人都死了,自己身为长官却活着离开了战场,这像什么话?不但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士兵,也对不起那个被他枪毙的逃兵。大老冯被他掼得往一边歪去,带着李茂才的身子倒了下去,那条负伤的腿撞到一块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钻进骨头里,李茂才痛得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很多年以后,当李茂才又遇到了曾排长,他才知道,那天,当他晕过去以后,王大猛背着他,大老冯在后面扶着要走时,陈傻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王大猛扭过头来,大声地招呼他:“傻子,快走啊!”
陈傻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你们下去吧,咱们全连这么多人都死了,我要在这里给他们报仇!”
曾排长也劝他,他也不听。时间不容耽搁,王大猛和大老冯只好走了。
李茂才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后来的情况我都是听曾排长讲的。我们走了以后没多久,日军又开始进攻了。陈傻子的手榴弹再次发挥了威力,手榴弹一飞过去,日军士兵就慌慌张张地四处跑着躲避。曾排长他们把手榴弹都集中在他那里,让他一个人投。他身上的伤口都迸开了,鲜血渗了出来,滴滴嗒嗒地流着,曾排长让他停下来再包扎一下,他根本就不听,还是不停地投弹,仿佛就是用铁打成的,不知道疼痛为何物。曾排长他们完全把他当做了一个宝贝,三四个士兵都围在他身边,日军的炮弹呼啸着过来时,那些士兵都会扑过来把陈傻子压在下面,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日军的火力实在太猛烈了,没过一会儿,陈傻子身边就已经死了两个士兵。陈傻子急了,他把那些士兵往旁边推,推不走就用脚踢,嘴里冲着曾排长大喊大叫:“别管我,你们自己打自己的,管我干什么?”
曾排长说:“傻子,这也不是为你一个人,这是为了多杀敌人,你比我们这一排人都管用,我们死了你也得活着!”
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一发炮弹落在陈傻子的身边,可能他已经引起日军的注意,炮弹就是来打他的。扑在他身上的士兵有一个被当场炸死,一个重伤,陈傻子的左手被炮弹炸断,是活生生地被炮弹片从手腕处削掉的。他侧着头愣愣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手掌,又抬起滴滴嗒嗒地流着鲜血的左手看了看,好像有点不相信一样。卫生兵给他包扎时,他抬起右手看了看,右手还紧紧地攥着一颗手榴弹,没有一点事。他把脸扭向曾排长,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说:“排长,我这只手还没事,还能投弹!”
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大腿淌了下来。他身上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不是鲜血就是混着鲜血的尘土。他还没把手榴弹举起来,“扑通”一声摔倒了。曾排长扶着他坐下,捋起裤子,他的大腿上皮开肉绽,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陈傻子的脸一下子苍白了,他惊恐地抓着曾排长的胳膊叫了起来:“排长,我要残废了!”
曾排长忙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养好伤就没事了。”
陈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哭丧着脸说:“你在骗我,我自己能感觉到,我的骨头断了。”
陈傻子的确伤得不轻,他试着想走两步,脚刚一放下,就疼得龇牙裂嘴地叫了起来。像陈傻子这样的汉子,能让他疼得叫起来,那伤就不是一般的轻伤,有可能是骨折了。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喃喃地说:“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大腿骨折。那是一种最讨人厌的重伤,战场上最怕的就是这种伤,你就是爬,那种疼也是直冲脑门,疼到你的骨子里去,我那次也是大腿骨折,要不是王大猛和大老冯,我也早就死在南京了。我连一步都走不了,全靠他俩轮流背着。但陈傻子那次居然还真的爬出去几十米……”
曾排长说:“傻子,你就躺在这里别动了,剩下的仗我们来打,一会儿就把你送到医院里去……”
陈傻子摇了摇头:“你们别管我了,你们打仗吧。弟兄们都死了,我今天也不准备活了,也要同他们死在一起了!”
日军越来越近,曾排长顾不得他了,实际上这时候也根本没法把他往后方送了,身子稍微抬高一点,就有可能被日军的火力打成马蜂窝。曾排长还想着能把日本的冲锋打退,缓口气,再找一名士兵把陈傻子背下阵地。他爬到战壕边指挥士兵们抗击着敌人,祈祷着赶快把敌人的这次冲锋打退。
陈傻子支起身子,用胳膊艰难地爬着,终于爬到战壕边,举起一颗手榴弹向日军投过去,那颗手榴弹在十多米左右的地方落下来爆炸了。陈傻子愣在那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咬着嘴唇,嘴唇上的鲜血渗了出来,他茫然地看了看曾排长,喃喃地说:“我没用了,我没用了,我投不成弹了……”
曾排长说:“傻子,你杀死不少敌人了!你受的伤已经不轻了,你先在旁边呆着,我一会儿找人送你下去!”
陈傻子慢慢地爬回去,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自己断掉的左手,一会儿看看右手,脸色越来越难看,泪水不停地涌出来。鬼子们越来越近,屎黄色的钢盔在硝烟中晃动着,嚣张地喊叫着。陈傻子抬头看了看,突然翻身向着西北的方向跪下来,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泪水淌在脸上,和鼻涕混在一起,哭着叫了一声:“爹、妈,我的胳膊被打断了,腿也瘸了,要成一个废人了,我不拖累你们,我要和鬼子一起死!”
曾排长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战场上,根本就没注意陈傻子。他抓了三四颗手榴弹,别在腰里,慢慢地爬出战壕,向着日军爬去。曾排长终于看到他了,大声地叫了起来:“傻子,你干什么?快回来!”
陈傻子头也不回地大声喊道:“排长!你们就不要管我了!我战死后,请排长将我尸体,与我们连阵亡官兵埋葬在一起。如果不能抢回我尸体,就让蚂蚁吃掉吧。”
陈傻子继续艰难地向前爬着,身后拖着一串长长的血迹。曾排长着急地道:“傻子,快回来,等敌人过来再杀死他们!”他要窜出战壕拖他回来,旁边的士兵赶忙死死地按住他。到处都是敌人的子弹乱飞。
士兵们几乎忘记了射击,都瞪大眼睛看着陈傻子。曾排长吼了一声:“都别愣着,快掩护傻子!”国军士兵们拼命地射击着,叫喊着,尽可能吸引日军的火力。陈傻子埋头向前爬着,离敌人越来越近了,他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看样子又负了伤,但他略为停顿后,仍向敌人爬去。就在离敌人几米远的地方,陈傻子突然站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力气,拖着一条腿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冲入敌群中,高举握着手榴弹的右手,直立不动。日军士兵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开枪……
国军阵地上官兵大叫:“傻子!手榴弹出手哇!投弹赶快跑回来!”
他们的叫喊声还没落下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在傻子手中爆炸。硝烟过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人已经是满脸泪水,他望着无边的大地,风从屋顶上刮过,树枝冷冷地刺向天空。老人喃喃地说:“陈傻子就这样死了。我那时一直还抱着希望,希望他能逃出南京,逃出那场大屠杀,哪怕他负了重伤,军队不管他,家里也不养他,我就让他跟着我,我们家是大户人家,他缺胳膊少腿了又有什么?如果他不让我们家养着他,就是摆个小摊,照样能过日子,谁也没拖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想,如果他能活下来,我就把他当做我的亲兄弟,让他这一辈子都跟着我,谁也不能欺负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是死在了南京……我难过了好几天,后来也想开了,他这样死,总比被日军俘虏了要好。他一条命换敌数命,又是视死如归从容就义,智仁勇俱备,他值得了!”
我看了看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有点混沌了,但头颅还高高地昂着,身子挺得直直的,像一个真正的军人。是的,老兵是不死的,只会慢慢凋零,我们会永远记着他们英勇牺牲的事迹……
老人喃喃地说,我们二连的兄弟几乎都死在了南京,他们死得其所,没有给我们军人丢脸,我那时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赵二狗,我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他还是当了逃兵!但我也不恨他,他就是当了逃兵,还能逃到哪里?就在那天晚上,日军攻进了南京城,那么多兵,那么多人,说死都死了,30多万啊,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个堆砌在一起,都有74层大楼那么高了……唉,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