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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夜里的那个旧梦,太夫人翌日犯了头痛,便免了夏嫣然和几房姨太太的晨昏定省,只独独传见了云辞。
“出岫关在刑堂里,你打算如何处置?”对于这个儿子,她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也不愿花精力与他迂回曲折。
云辞今日倒是坐着轮椅,脸色也不大好,隐有腿疾复发之兆:“母亲想如何处置?”
“你园子里的人,怎来问我?”
“我园子里的人,您没少过问。”
云辞的这句话令太夫人笑意收敛,沉了声音:“那我也不瞒你。她毕竟怀过你的孩子,也算有过功劳的人。这次你严罚她,是给二房一个交代,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
太夫人换了一串楠珠,握在手心里徐徐拨弄:“她那个容貌与性子,云府容不下。你若舍不得她死,便放她离开吧。”
“离开?”云辞轻轻重复,问道,“如何离开?”
“让沈予带她走,或是给她一笔钱,让她自谋生路。”太夫人认为自己是退让了一大步。
岂料云辞闻言却是笑了:“子奉在房州还有些庶务要处理,暂时会住在咱们这儿。至于出岫……她如今还不能走。”
“不能走?那要让她一再挑起你们兄弟不和?”太夫人声音又见冷厉,“从前老二虽荒唐,也不至于闹到府里来……咱们丢不起这人。”
“若是放她离开,您就能保证二弟会放过她?”云辞反问。
太夫人不答。
云辞见状,便垂目道:“我早晚会让出岫离开,但不是眼下。”
太夫人目光霎凛:“怎么,你怕我明里放她走,暗里再去加害她不成?”
云辞否认:“母亲多虑了。”
太夫人又如何会信,只冷笑道:“好啊!你如今连我都猜疑起来了。”她将楠木佛珠搁在案上,“辞儿,你为了她与我作对,不是帮她,而是害她。”那语气,端的是几分委婉的威胁。
话已至此,云辞也无意长谈,遂断然终止这个话题:“出岫一定会离开,我也一定会放她走。但眼下时机不对。”
这话听在太夫人耳中,令她半信半疑:“你能如此想,自然最好不过。你是离信侯,应该摒弃小情小爱。”
“儿子受教。”云辞侧首欲招呼竹影,想了想,临去前又对太夫人道:“今日是您主动提出让她离开的。有朝一日我若当真放她走,还请您记得今日之诺,不要再去为难她。”
太夫人眼角一抽:“即便我想为难她,有你盯着,我也是有心无力。”
闻此一言,云辞似乎身形一顿,面上也浮现出几分看不清的悲伤。他沉默片刻,敛容再道:“我答应了品言,今日要带她去荷塘。母亲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太夫人觉得今日云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眼见他无心逗留,也不勉强,便抬手屏退:“你去吧。”
云辞未再多言,示意竹影推自己离开荣锦堂。
一个时辰后,云辞传令到刑堂,将出岫贬去浣洗房,做洗衣女工。
转眼间,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这个新年,出岫在揉搓大堆衣裳中度过。她从前那双抚琴弄弦的柔荑,如今已是充满疮斑、红肿不堪。被贬到浣洗房这么久,云辞不曾来过一次,也没有给过她解释的机会。她最开始还等着盼着,如今等了三两月之久,倒也麻木了。
浣洗房刚熨烫平整了一件衣裳,是夏嫣然急着要的。出岫奉命送去,面无表情往知言轩里走。离信侯府要个体面,她做过娼妓的事情并未传开,但,突然从侯爷器重的大丫鬟被贬成低等洗衣女工,此事本就引人遐想。因而知言轩的下人们看到出岫,都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
出岫对一切只作未闻,目不斜视往夏嫣然屋子里去。灼颜正守在门口,见是出岫过来,突然掩面而笑。出岫已习惯了被她嘲讽,低声道:“这是夫人的衣裳,劳烦灼颜姐姐送进去。”
灼颜淡淡瞥了出岫一眼:“夫人让我在外头守着,哪儿都不许去。夫人还说,衣裳熨好了赶紧送进去,侯爷正等着夫人换好衣裳,为她作画。”
作画吗?出岫垂眸看着托盘上的锦绣烟罗裙,刺绣精美,华彩闪耀,的确是入画的不二之选。她记得云辞从不在内室沾染笔墨,不想竟也懂得这闺房之趣了。
想到此处,出岫只得屏去杂念,敲门道:“夫人,衣裳送来了。”
“进来。”夏嫣然柔声招呼。
出岫低着头迈步而入,看到那袭白衣的一角,连忙俯身行礼,又转向夏嫣然道:“夫人。”
“衣裳搁下吧。”夏嫣然只道了这一句,未再多言。
出岫领命称是,刚将衣裳放到案头,只听云辞淡淡说道:“你去侍奉夫人更衣。”
出岫行礼领命,将案头上的衣裳掂起来,转到屏风后替夏嫣然换上,又走出来低声再道:“奴婢告退。”
云辞默不作声,仿佛是准了,出岫便往门外走,岂知刚走到门口,却听他在身后道:“慢着。墨干了,你来研墨。”
研墨?出岫只得转身回来,拎着小水壶往砚台里倒上水,专心致志地做起差事。身旁传来淡淡的龙涎香气,还混合着一丝药香,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这令出岫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与他仍在京州的追虹苑里,一样的人,做着一样的事,不曾有过后来的爱与恨、是与非。
只可惜,这美好的错觉尚未持续多久,已被残酷的现实打断——宣纸上是一张与出岫一般无二的面庞,被云辞细腻的笔触仔细描绘。他逐渐勾勒了锦绣烟罗裙的华彩,笔墨逶迤出一位华装美人。刹那,出岫恍惚了,以为他笔下画的是自己。
然而,那最终落在美人眼角下的一笔,画出一滴泪痣的同时,也如同最锋利的刺针戳中出岫的心房。云辞画的,是他的爱妻。
“出岫,你脸色不大好。”便在此时,夏嫣然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充满关切。
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疼痛起来,出岫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墨锭。她抬眸对上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精致容颜,哑着嗓子道:“多谢夫人挂怀,奴婢无碍。”
夏嫣然看了云辞一眼,试探着问:“侯爷,让出岫下去吧?”
云辞自始至终埋首作画,头也未抬:“笔墨的差事做完了,可这宣纸还未裁剪。”
夏嫣然朱唇浅笑:“这有何难,妾身接手便是。”她边说边往书案前走,“妾身还未曾侍奉过侯爷笔墨纸砚,今日也来试试手。”
至此,云辞才终于停了停笔,抬头宠溺地看向夏嫣然:“那你可仔细些,这匕首很锋利。”
匕首?裁纸何以用匕首?然未等出岫想明白,她眼前已划过一道冷冽银光,还隐隐闪耀着嫣红光泽。正是沈予所赠的鸳鸯匕首。
鸳鸯匕首,成双成对,各执一把,以表恩爱。原来,云辞将这其中一把给了夏嫣然。
出岫自觉再无留下的必要,欲告退而去。她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将胸腔里的悲伤尽数吐露出来:“奴婢告……”
“退”字尚未出口,但听“咣当”一声脆响,那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已从夏嫣然手中脱落,一个弹起后,正正落在出岫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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