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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吃糖火烧。”他坦街卖通州大顺斋糖火烧,经济实惠。我们去他坦街我给大家一人买一只边走边嚼。

    我不是吝啬银子,是俸禄不够用。宫里俸禄按官衔品级发。周爷、蒋爷是正五品,月银十两、米十斗、公费制钱五贯;御膳房副总管王爷、姜爷是六品,月银八两、米八斗、公费制钱三贯;黄厨头、王厨头是八品,月银四两、米四斗、公费制钱七百;无官衔品级的人分三等,一等月银三两、米三斗、公费制钱六百,二等月银二两五钱、米二斗五升、公费制钱六百,三等月银二两、米二斗、公费制钱六百。我们学徒拿第三等。这二两银子用处多了,御膳房只管吃住不管穿戴,得自个儿添置,差了还不行,还有孝敬父母一份、孝敬师傅一份,还得剩几个子儿买日常生活用品,月月用光。

    御膳房下面有五局,每局下面有若干掌案,每个掌案下面有一个配菜、一个打杂。掌案、配菜、打杂三人一组,管一口灶,承担一份差事。每日内务府的膳单传到总管蒋爷手里。他看了有意见说意见,没意见交给两个副总管办。王副总管负责照膳单备料,带着人车去内务府掌关防处领取。内务府和光禄寺管御膳房,不仅决定做什么、做多少,还负责提供膳食所需食材,比如米、面、菜、调料,等等。内务府掌关防处负责日常膳食物品。光禄寺负责朝廷庆典祭祀、宴席及为上朝官员提供临时用饭。姜副总管负责派做,将膳单上的菜品按掌案各自特长分给各个掌案,并指导监督他们完成。

    打杂的事是把各式菜料整理洗净给配菜。配菜的任务就是按掌案吩咐切菜。掌案只管上灶翻勺。我天天切菜,周而复始,刀功更精。青常备的进步也很大。我们原来彼此不服,进得宫来,我喜欢周爷,他喜欢蒋爷,各自为政,更添隔阂。御膳房有好生是非者趁机从中挑拨,对我说我比他强,对他说他比我强。我和青常备那时不到二十岁,血气方刚,听不得带刺的话,便提出比武。众配菜就为我们前后张罗。

    他们找了个闲着没事的下午,趁主管掌案不在,要我和青常备比赛切姜丝。我不是多事的人,但大家一再邀请,青常备又跃跃欲试,便半推半就上场,边挽袖子边说:“我就表演给你们看。”青常备边围上围腰边说:“你要这样说我不比了,要比就真比,谁输了叫对方师傅,敢不敢?”我来气了,说:“好啊,今天要你当大家面叫我师傅。”青常备说:“要你当大家面叫我师傅。”大家使劲拍手。

    我就和青常备比赛切姜丝。

    大家推出三人做评判,给我们一人二两姜块切成姜丝,标准是切成的姜丝细得能穿过绣花针。我以前在宫源居练过这功夫,进得宫来又特别练了切丝,有心教训一下青常备,也给大家亮一手,便挽起袖子干起来。我先用筷子方头刨去姜皮,再泡在水里用手清洗至不带一点皮渣,然后切成很薄很薄的片,再抹成叠状切丝,咚、咚咚、咚咚咚,声音清脆均匀,一丝丝姜丝便出来了。青常备的厨艺也不错,切的姜丝与我大同小异。

    三个评判开始检查。他们从我的姜丝中任意拈出三根来穿针。第一根一穿即过。我松一口气。第二根又一穿而过。我又松一口气。第三根穿啊穿啊像是胖了一点过不去。我紧张得憋气不敢看。突然响起一阵掌声,穿过去了。我“啊”了一长声,大功告成。青常备的运气差一点,第一根就卡在针眼过不去。三个评判宣布我获胜。大家使劲拍手。

    我那时年轻,得理不饶人,要青常备叫我师傅。青常备满脸通红,叫不出口。大家起哄要他叫。我双手叉腰等着受礼。突然响起一声呐喊:“柳崇孔你这是干啥?”我和大家回头一看,周爷啥时来了,正一脸怒气地盯着我。

    刚进御膳房时,我们这帮人沾沾自喜,扬扬得意,逢人不安便自我介绍,张口就提御膳房,动辄与人比厨艺,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御膳房的人。周爷知道了专门来训话,说做御厨的最起码要求是谦虚谨慎,否则掉了头还不知道原因,要求我们三不准,不准自我介绍身份,不准泄露御膳房的事,不准私下比厨艺。

    我急忙咿咿呜呜作解释。周爷打断我的话,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嗫嗫嚅嚅不服气。周爷说那好,我们来比一比。大家听说周爷厨艺盖紫禁城就是没见过,便起劲鼓动我们比。我哪敢跟周爷比?便不断向周爷认错求饶。周爷不答应,坚决要我和他比。我说我只是配菜,不会做菜。周爷说那简单,我们只比刀工。我那时不到二十岁,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经不起周爷和大家激将,头一犟就说比就比。

    周爷四处一瞧,正好有一盆嫩豆腐,就说我们比切嫩豆腐丝。我一听蒙了,嫩豆腐可以切丝吗?闻所未闻,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问周爷怎么比,周爷说我也不为难你,三寸见方,一块豆腐,我切一万丝,你切一千丝好不好?我点点头。结果好,我把豆腐切成一包渣,放在水里只有寥寥百十根。周爷切的豆腐也是一包渣,可放在水里轻轻搅两下,千万根豆腐丝浮起来了,简直是奇迹。大家热烈鼓掌。我羞得满脸通红。

    我这一生从此再没有与任何人比过厨艺。

    我干满两年配菜,再没有想过破格提前做掌案。在这两年里,我练得一手刀工,学会收拾各种食材,比如去鳞剖鱼、整鸡去骨、燕窝发治、镂雕瓜果,等等,御膳房三千种御膳食材收拾学会一半;学得百味调和,比如辣有干香辣、酥香辣、油香辣、芳香辣、甜香辣、酱香辣等,又如家常味型、鱼香味型、怪味型、红油味型、麻辣味型、酸辣味型、糊辣味型、陈皮味型、椒麻味型、椒盐味型、芥末味型、蒜泥味型、姜汁味型等,既能调制也能分辨,比在宫源居时那点味感不知提高了多少倍。

    在这两年里,青常备的旗人臭毛病慢慢钻出来,学厨艺还是努力,成为御膳房数一数二的配菜,但为了讨好蒋爷和黄厨头、王厨头,喜欢上喝酒打牌。宫里对太监、宫女、护军、厨役管得很严,不能做的坚决不准做,犯了事抓敬事房惩处,但对喝酒赌钱却管而不严。景仁宫后院司房殿天天设有赌局,各宫各处的人都可以去玩,白天人少,夜里客满,分成十几波赌,一打一通宵。

    我怎么知道这事呢?有天我早早睡了。我们厨役不是太监,做事在宫里的御膳房,晚上住宫门外不远处的屋里,便于半夜进宫做事,也好随叫随到。宫门有护军守着,进出凭腰牌。我正躺在床上酝酿瞌睡,被人叫醒,说是蒋爷有令,让我等几个学徒半夜时分送馄饨进去。我不明白,也没干过这等差,问为啥。来人说御膳房当班几个被蒋爷叫去景仁宫司房殿了,蒋爷叫你们顶一顶,弄三十份馄饨送景仁宫司房殿。

    我等几个就起床做了一大桶馄饨,带上一箩筐碗筷,从紫禁城偏侧门凭腰牌进宫。我进宫几年了,去过景仁宫司房殿。来到景仁宫司房殿院里就听见屋里人吆五吆六喊牌,走进屋一看,二三十个太监、厨役正抽烟、嗑瓜子、打牌、赌博,一地口痰、瓜子壳、西瓜皮,满屋烟气呛人。蒋爷、黄厨头、王厨头、青常备都在。蒋爷瞧见我们说:“柳崇孔你也来玩两把。”我摇头说不会,就站一边看。小太监打牌赌注小嗓门大。首领太监打牌赌注大嗓门小。青常备输三十枚大铜子急得跺脚。蒋爷输八十两银子神情自若。案上摆着冰镇西瓜、果子露、酸梅汤。我走到青常备身后看他出牌,他冲我嘻嘻笑说:“宫里啥玩的也没有,闷死人了。”

    日子过得快,转眼我进宫五年半,顺利完成打杂、配菜、掌案三个阶段的学习,被任命为掌案,配了打杂和配菜做助手,开始每天接单做菜,独当一面。那年我吃二十岁的饭。在这五年多的日子里,我一边学习一边暗中寻找六指脚。我原来不知道宫里这么大、这么多人,以为大家都知道谁是六指脚,谁知大家各守各的宫处,彼此很少往来,别说六指脚了,连姓啥名谁也不清楚,张冠李戴是常事。

    头两年宫里不准学徒回家,从第三年起每月二十号准许回家探亲一天。我回家看娘。娘问我找没找着六指脚。我说找不着。娘说你忘了你爹了。我说没忘。娘说你爹的三个徒弟还在找六指脚。我去见他们。他们说那是哄你娘的,都过去这么久了上哪儿找?要我别放在心上。我说你们怎么能哄我娘呢?我娘老了,眼巴巴盼着替爹报仇,我一定要找到六指脚。我说了就跑,也不管他们喊叫。我回家跟娘说:“娘您放心,不找到六指脚我……”娘一把捂住我的嘴。我们娘儿俩抱头痛哭。

    我做掌案刚一年,周爷找我说事。周爷说:“柳崇孔,你现在也熟悉御膳房差事了,想不想更进一步?”我说:“想。”周爷说:“知道本总管是干什么的吗?”我说:“知道。”周爷说:“我这儿是内务府品膳处,顾名思义品评御膳,全紫禁城大大小小的膳房都归我管,管什么?别的管不了,只管一样——质量。这质量不好管。你进宫五年多了应该深有体会。不好管更要管。御膳是咱们国家五千年的精华,博大精深,深不可测,但有老规矩在,谁也不准乱来,绝不允许变形走样。我这个衙门就是把守御膳的衙门。你明不明白?”我说:“明白。”

    周爷绕这么大个圈才说:“不扯远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到我这儿做事?”我正纳闷今儿个周爷干吗啊,这些话不是早告诉我们了吗?猛一听原来是为问我愿不愿意去他那儿做事,更蒙了。御膳房总管五品、五局管事六品,我这种掌案没有品。而据我所知,周爷做内务府品膳处总管是五品,做他的部下起码是八品,要我做他的部下不是提拔我做官吗?心里便起了涟漪,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这样离开御膳房来到内务府。那年我二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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