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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妈妈听了阿珍的夸奖,面上生辉,介绍那些点心道:“是我自己作的,也就用江米粉,填些豆沙的核桃的馅,炊熟了,放凉,可以吃好些日子,其实也简便得很。”
阿珍看看糕点、看看许妈妈,笑笑,不说话。许妈妈疑惑道:“怎么了?”
阿珍笑道:“我看师母点心做得这样好,不像如今上海女子做得出来的。”
许妈妈也笑起来:“果然我是本地人,祖上是镇海的。”趁势夸说一番:“说起我祖上,倒是出过巡抚、按台的,传到我父亲一辈,看淡功名,过来华亭买一片田产过日子,心太实了,鸦片战争时把田又捐出去一大半,朝廷赏了个贡生,如今有什么用?只我记得从小家里吃住顶顶讲究,是遍遭去找那些好食谱的。让我什么菜都会做,才准出阁呢!如今谁还会这个?”
(注:所谓“本地人”,指的是上海郊区地段居民,基本上是农民,与市区居民不可同日而语。这里,许妈妈自己招认了比较土气的出身,但“本地人”三字又是地道的市区沪语,隐隐有自矜如今爬上来了的意思。)
抱怨夹着炫耀,虚虚实实,阿珍只笑,也不去究根底,听她说完了,同思凌道:“大少爷找小姐呢,小姐也不去!”
思凌脸一板:“他又病痛无聊找我消遣,我不去。”
阿珍道:“小姐这次可冤枉大少爷呢!你知怎的?舅老爷上次说的小电影机,他着人送了来,这才刚要装呢,大少爷说二小姐喜欢的,一定要二小姐来看。小姐说大少爷想不想着小姐?”
思凌便不响。阿珍知道她脾气,笑吟吟等着。许宁好奇坏了,不敢问,只拿眼瞅着母亲,许妈妈听着话里另有文章,心想他们大户人家,陈老爷又是军阀出身,小老婆多、子女多,争风吃醋抢家财,纠葛顶复杂不过的,旁人不懂,凑趣得不好,白惹人家不高兴,便不插嘴。思凌自己静了一会儿,问:“现在装上了没有呢?”
阿珍道:“工人在看设计书、又量屋子墙尺寸,看怎么安的好,还没动手,小姐再不去,却赶不及了。”
思凌便拉了许宁手道:“我们同去看。”
许宁吓一跳,心是想去的,只是怯,不应声,光着两只眼求告的看母亲,许妈妈摇头道:“怎好这样去扰府上。”
阿珍也劝道:“如今摊了一地的螺丝、纸片、木盒子,乱糟糟怎好待客,不如等装好了,问了太太的是,专买几盘大中华、联华他们电影公司的新动画片,给小姐款待客人罢!”
许妈妈听了,更是替许宁坚辞。思凌满面不痛快,想了想,对许宁道:“那我先去试好了请你来。你要来!”
说得挚诚,许宁不觉已点了点头。阿珍替思凌掠头发,许妈妈另扎了两包点心硬叫阿珍带回去,又道:“小姐的衣裳等我洗好了送去。”阿珍笑道:“偏劳师母。”一时便带思凌去了。许宁但觉室内还余着香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是思凌身上沾染下来的,不知是洋肥皂,还是西洋香粉、香片,这样好闻,正发呆,忽见楼梯口一个脑袋,吓得叫出来。
许妈妈已在院子里搓出衣服来晾着,听女儿尖叫,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忙跑回来,楼梯脚仰脸一看:“这不是阿坤吗?阿宁你鬼叫啥?”
楼梯上头那个男孩子徐徐转脸,穿着普通的蓝布短打衣裤,不合身,袖子裤管都短上去一截,露出手腕脚腕,纤瘦得像女孩子,面孔黄瘦,眼皮稍有点肿,向下垂盖着,眼角微微上撩,带点桃花的样子。许宁定定神,也认得了,这是隔壁陶家裁缝铺的儿子阿坤,常来常往的。这会儿悄没声的猫进来,杵在楼梯口,原是从窗子里看许妈妈新晾的西式孩子衣裳,荔枝色袖口上押着珊瑚红洋纱蕾丝窄花边,凝了水,一滴一滴往下坠,阳光照得满目晶莹,腰身收得窄窄,别有种俏丽。
许宁指着陶坤向母亲告状:“他吓我!”
许妈妈不便介入小孩子的纠纷,陶坤则朝着那衣裳问许宁道:“不是你的罢?”
“不是。干嘛?”许宁问。
阿坤默然,手指于栏杆上滑动,像在犹豫。他身上就有那种奇怪的气韵,仿佛沉默也沉默得脉脉、犹豫也犹豫得缱绻。
许妈妈动问了:“阿坤你来作啥啦?”
眼睛瞄着他手里挎的竹篮子。
陶坤道:“上次阿姨的碗,我爹叫我还过来。”细细指尖掀起篮盖。许妈妈上次在乡下人那里拣便宜买了一大袋田鸡,拿青椒炒了,吃不完,用白底蓝花瓷碗装了一碗捧过陶裁缝那里,如今人家还回来,自然不是空的,洗得干干净净碗里、一个干干净净纸包,用细绳包着,清香沁人,也不知里头是什么。阿坤道:“正好亲戚送砖茶来,爹说记得许师傅也爱喝这个,就叫我送包过来。”
许妈妈计其价,几倍于青椒炒田鸡,连忙道:“那老杀坯爱喝什么,记他干嘛?”手里还是接了,收进柜子,桌上没吃完的点心抓了塞到阿坤衣袋里,又道声惭愧,“还要问你们借个熨斗,我们家的不好用了,烧不热,问你爹借个使使。”便随阿坤过裁缝铺去,嘱许宁和小伙计看铺子。
小伙计袖着手,在柜台后面躲懒打盹,许宁在窗后凝视院中晾的衣裳,望着衣裳后的墙头、墙头后微露的树冠与公馆尖顶,想:“她的电影机能装好么、真会请我过去玩么?”有些慌张,再想,“至少等她衣服熨好,我问母亲讨这个差使,替她送过去,那就能进她家了。”这般想着,有了慰藉,面上微微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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