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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后水城人人都知:凝翠楼红得最快、最为坚贞的花魁——玉娘跟了情深意重的李氏米行少掌柜李鹤山,自此彻底脱了风尘,神仙眷侣,真格成了一段佳话。
但后来也有人道,自己去过李府,却不曾听闻女眷里有位玉夫人,想是原先花娘的身份太不体面,因此干脆改了名也说不定,毕竟李少爷当年对那位红牌怜惜万分,再不肯给丁点委屈的。
这些看客自说自话,他们觉得这样最好,那最好就是这样,把一段“佳话”编得越圆满,这一厢情愿的故事越是动人,抽身来看,玉娘的日子偏越是悲惨。
且说那日李公子搂着佳人,瞧着她九死一生,听闻她款款衷肠,年轻最是容易动情,一股子怜香惜玉的大男子情怀上来,便禁不住立下决心:玉娘难得,不可辜负。
于是当天便要给她赎身,这话一说,玉娘觉得死这一回能得颗真心也是值得。但因是从家里逃了出来,所以身上没有太多银钱,教人十分为难。
于妈妈一瞧他要赎人,更算计了狠敲一笔银子。实际上,玉娘这姿色、这风致也只算上流,只因旁人不曾见过,传得玄玄乎乎,所以借了巧劲儿身价倍增。若日后开了门迎客,这庐山真面目一露,比起倚红阁的妖精跟流碧苑的仙女,她就未必真能值上多少钱——但是,有句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别管旁人看她合不合眼,这现下看在李少爷眼里她就是美人儿,就是宝贝儿,就是金贵。不趁这次狠捞一气,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李公子听她开出了天价十分恼火:要搁以前,自己也不是拿不出来,但如今父亲管得严,这笔数目太大,着实让人作难。他一不吭声,怀里的玉娘就心慌了,生怕他转了念头,害自己一场空欢喜。她心里过了几个主意,最后开口说:“妈妈,女儿这伤口疼得要命,烦您请大夫再来看看吧。”于妈妈一瞧她眼往上翻,脸也白了,气也不匀,话都说不囫囵,也着慌了,怕银子没拿到手,人先没了,白玩一场,于是麻溜地去吩咐。
**一出门,玉娘就赶紧示意李公子往床上靠,手上一阵摸索,从被芯子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喘着说道:“奴只剩这些了”。李鹤山打开一看,还是梳拢那夜自己留下的十两黄金,见她如此有情有义,他心肠软得稀烂,再见着于妈妈,只管把那匣子往她脸上一扔,抱着玉娘便要出门。
于妈妈是哑巴吃了黄连气得浑身哆嗦,心里恨极,只骂玉娘这条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懊悔早日里没能好好翻检,把她的体己搜个干净。眼看他们要走,便脸子也不屑给了,怒道:“我告诉你,那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别以为出了这个门儿你就干净了。你贴着钱去从良我今儿也不拦着。但你吃的、穿的、用的物件哪一样不是我的?庄玉娘你得剥个精光才能离了这儿!”玉娘二话不说,边让雀儿扶着脱了裙袄、钗环,一头青丝散在肩头,身上只剩一件**并着素白小裳,李鹤山用袍子将她一裹,头也不回走了。
这厢于妈妈气得把一屋子东西摔了,那厢李老爷见儿子这般忤逆更是把一根鞭子几乎抽断。李鹤山咬牙撑着,末了说道:“孩儿不孝,却也不能负她。只要留下玉娘,孩儿立誓此次进场定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李老爷见他坚持,气苦恨道:“孽障!竟是为了个窑姐儿才肯出息”,却也别无他法。
此后玉娘成了李府女客,幽居在一处偏僻小院,从不出去游逛招惹是非。李鹤山白日在折桂楼用功,夜里从不出府。起初俩人夜夜同宿,后来隔三差五,再后来一旬里有两三次,等到李鹤山要启程赶考的时候,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玉娘了——此时距离玉娘从凝翠楼脱籍也才半年。
那晚,他宿在三夫人处,一贯乖巧温柔的小蛾贴在身旁,说道:“夫君去求功名,一路风吹雨淋,妾身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陪着一同受苦”。李鹤山瞧着粉面桃腮,摸着肤如凝脂,心里荡漾说道:“你想,我倒舍不得呢,在家安安生生就再好不过”。她贴得更紧,说道:“夫君这般为妾身着想,倒让小蛾更难受”,然后也不看他说道:“近日里听闻老夫人身边的丫头闲话,说待你启程便要给那庄玉娘寻个终身呢,也不知是真是假,想是谁听岔了也不定。”
小蛾提起玉娘,李鹤山不禁愧疚:打从进府,她脸色越落寞,笑得越僵硬,自己忙于课业,又周旋于三房妻妾,得空还要应付父亲的非难,竟是极少陪着她了。可是说来也怪,如今减了初初相识的激情,反倒多出了天长日久的平淡。他便一声叹息:“这倒提醒了我,父亲一向看她不惯,真要趁我不在把她如何,只怕我措手不及”。
小蛾软软一笑,回道:“把玉娘拘在府里不就好了?不论内院外院,只要她人在,日后夫君寻个时机再把她要进来岂不容易?”李鹤山一听有些门道,便问有何妙计,小蛾把主意一说,竟很是稳当,他瞧着她机灵懂事又肯悉心排解,禁不住搂住又是一气蛮干。
当小蛾真是个心慈的?
他未免太小看这个女人。躺在自己怀里十几年的小蛾如何睚眦必报,如何工于心计,如何心肠毒辣,如何痴爱缠绵,他从不知道,更缘这些半点都不曾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