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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此人最后竟抬起腿来,毫不犹豫的踏出门去,就好似不曾发现过他们一般。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变弱,直至消失,只留下这柴房的灰尘在空气中舞动显示着方才那一伙人来过的痕迹。凛冽的寒风在庭外越吹越烈,呼啸而过时,卷起一片片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却又肆无忌惮。少年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得救了。
他松开从方才起就一直紧紧捂住女孩嘴巴的手,柔柔笑着替她捋了捋头发,女孩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好似明白自己逃过一劫,竟也没有再哭泣。少年莞尔,回想起方才的种种,越发觉得奇怪。那个秋先生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们,既是对方的人,却又为何要帮他们?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放了他们一马,这也算是上苍眷顾了。
女孩偏着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在昏暗中冲着少年一笑,仿佛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少年稍微松懈了一些,瞧见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将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问道:“可宣饿了没?”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少年又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桂花糕,还用油纸包裹着,带着少年的体温,并未被这寒天所冷却。
他小心翼翼的塞进她手里,安慰般的说道:“等那些人走了,哥哥再去玲珑酒家给可宣买桂花糕好不好?”小姑娘冲他咧嘴笑,眼眸亮晶晶的,全是对兄长的信任,又许是饿极了,再低头,便就着油纸将桂花糕咬了一半进嘴里。
少年微笑着看着她,眼里尽是温暖,然而却是暗自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方才令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安宁些许,面上仍然瞧不出半分端倪。他是妹妹心中的英雄和依靠,断不可露出半分怯弱。
少年搂着她静静呆了好一会儿,大抵觉得安全了,这才小心地将头顶的木盖子掀开。眼前蓦地明亮了不少,摊开手露出两枚暗红幽凉的麒麟玉,泛着淡淡的寒光。他低头细细摸索着,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竟忽的顿住。“哥哥?”女孩抬起头来,奇怪的看着他,嘴角还挂着糕点的碎末。少年的面色变得犹豫,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勉强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又继续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待女孩仰着头唤了他无数声时,他终于回神,眼中透着复杂的情绪,这眼神令女孩莫名心慌。然而,他终究顾不得其他,咬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可宣,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出去一会儿。”女孩立马紧张起来,紧紧捉住他的手,眼中露出恐惧:“哥哥要去哪里?可宣怎么办?”
少年压低嗓音道:“我去外面看看就回来,你乖乖呆在这里,别乱跑知道吗?”女孩呜咽着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摇头,方才还握在手里的油纸和剩下的半小块桂花糕已经跌落在地。
少年仍旧只是安慰般的小声哄她道:“很快就回来的,我保证。”在少年的多次保证后,女孩终于不再摇头,只是眨巴着眼睛一声声喊着哥哥,可怜兮兮的模样。少年心中虽不舍得厉害,但最终还是揉了揉女孩的头,将手中的幽蓝匕首插进靴子里,轻轻一个跃身,从瓦缸中跳了出来。他的身影如同轻燕一般,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踌躇,那原本有些紧敛的面容映着身后的漫天白雪,显得越发清朗俊秀。
他今年刚好十二岁,岑家长子岑子非,擅诗词,勤武艺,天生聪颖,好学知礼,是父母得意的优秀儿郎。然今日一遭,恐怕一切便将天翻地覆。寒风依旧,吹进屋内的几片雪花飘落至他的发间,带着不详的意味。他转头看了看自己唯一的妹妹,只见女孩子眨着眼睛望着他,脸上尽是茫然和不安。
他终究是不放心的,左右看看,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木盖子,再次叮嘱道:“要听话,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女孩乖乖地又点了点头,少年又道:“不要胡乱出声。”女孩仍旧乖乖点头,少年这才终于露出一个稍微释然的笑——妹妹平日里任性得紧,今日却出奇的听话。他知道她真的是被吓坏了,也不知道爹娘现在……
他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和不安,将那木盖子小心翼翼地盖在瓦缸上面,只漏了一个小小的细缝。女孩顺着他的动作缩了缩脖子,随着木盖子被缓缓合上,她的视线逐渐陷入黑暗,仿佛瞬间被剥夺了光明,就连耳朵也突然变得异常敏感。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还能听见少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以及从院外传来的踩裂碎冰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齐齐消失,仿若蒸发了一般,无踪无迹,天地寂然。
四周霎时变得从未有过的安静,只有寒风刮过时的呼啸声,夹杂着漫天雪花,透着丝丝凌冽,带着独属于雪季的傲然和悲怆狠狠掠过。她心里逐渐升起不安,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有两只眼睛在漆黑的瓦缸内骨溜溜转了又转,最后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睡意陷入了梦境。
梦里有人在对她笑,笑声轻盈,断断续续。茫茫雾气散去,她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平地上,四周是高高耸立的乳白色石柱,直指向天际,石柱上盘绕着似蛇又似龙的怪兽图腾,仿若要腾空驾云而去。天上没有太阳,没有云,四周一片空茫,空地中间是很大很大的石台,四四方方,同样雕刻着陌生的图腾,一个穿着奇怪长袍的女子站在石台上面,长发飞扬,笑着对她招手:“过来呀,快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努力睁大眼睛看去,那人还是一副模糊的样子,容貌在黑夜里明灭不清,只有一身宽大的衣袍在空中轻扬,仿佛要乘风而去。
于是她抬脚向前,想要到那人面前仔仔细细看清她。刚走出两步,恍惚听见身后又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静静一听,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是哥哥!她急急转过身子,眼睛四处搜寻,却只能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浮尘于空中,空无一物。
他在哪里?
耳边又是轻轻的笑声,低柔的声线,从高高的石台上传来,冰凉而空灵,像魔咒一样附在她的耳边,一阵又一阵,久久不去。“过来呀,过来。”女子的声音神秘而妩媚,她忽然一阵害怕。
“哥哥——”
“哥哥你在哪里?”她惊慌着跑开,大声呼喊,“爹,娘,哥哥——你们在哪儿?”
穿过逐渐变得黑暗而沉重的茫茫雾气,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将那如同浅唱低吟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耳边是干涩的风,掠过她稚嫩的肌肤,如同冰刀划过,扎紧的头发被吹得散乱,咸咸的眼泪和汗水浸湿了整个面颊。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眼前忽然出现一丝亮光。
一瞬间,从梦中回到了现实。犹是半梦半醒,眼泪还挂在眼角,头顶的盖子被人轻轻揭开,她猛然睁开双眼,仿佛霎时从黑暗走向光明,眼前一片从未有过的清晰明澈。然后,她倏地怔住。
一个穿着极为华丽的男子眼角含笑地站在她的面前,深紫色的锦衣,繁复高贵,黑发披散如瀑,眉目冷冽,那双深邃如浩渺夜空的眼瞳,如同经历了诸多个暗黑深夜般,带着睥睨世间的傲然气质。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那个男子看着岑可宣,露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笑容倒映在女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颠倒了整个世界。
庭院外,白雪依旧铺天盖地的从天际洒落,如同数不尽的白色蝴蝶,漫天飞舞。那夹着雪花的风声以一种强硬且无法抵挡的方式传到女孩的耳畔,就像将死之人尖锐的呐喊。那么哀怨,那么悲戚,那么绝望,仿佛千百年来从未停止,仿佛将永远地蔓延下去……
但,这其实是那年冬天洛阳的第一场雪,也是唯一的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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