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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一沙一世界

    昔有佳人,皎皎如玉,美目盼兮,俄倾人国。

    岁已去兮,曷得其所?芃芃荒草,不见石碣;

    爰知勇士,赳赳莫御,据关横槊,三军气夺。

    岁即去兮,曷寻其向?莽莽山阿,寂寂白骨。

    从古到今,曾有多少绝世红颜?又有过多少英才良将?

    今安在?

    都成黄土了罢。天下人事,终是不能长久的,红颜易老,壮士难仍,经过滔滔岁月冲刷,一切便都成了飞烟。昨日金瓯玉盏陈案,今日却成瓦砾曝荒山,一任从前惊才绝艳,到如今只能成冷僻传言。

    而时间却又过得飞快的,由不得人来把握。寒暑年年替换,花开花又落,雁去雁又回,山头的野草青黄交替过几次,少女姣好的容颜便生出沧桑了,忽数年,连鬓边也结了白霜。这时谁又能记得她从前的艳名?勇士不消提,再英雄的人物,总有后来人的,三年五载,就有人抢过前辈之名成为当时风云。而往者,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淡去。

    岁月诚如流水,滔滔东逝永不回。天下人物纷纷,便都尽如近岸的落英,被白浪卷起,让浊流吞没,从此沉入河沙之中不复可见,细说下来,能够在残苛的岁月冲洗下长久不变的,也只有那日日升落的日月星群,以及巍峨挺立的高山了。

    淳化二年冬,距离雍熙四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已经过去六年了。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这时间未必足够使小树长参天,巨木化腐土,却已能令一个垂髫稚子变成少年,能令病老变成坟茔里的枯骨。期间有人终,有人娶,有人成名,有人在众人言论中消失。大事小事也说不完许多变化,只是世间人最善偷安,只要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化不给人们带来无法弥合的灾难,大多数时候,人们是不会再想起它们的。因此上,此时南北各地,坊间街市,除过茶余饭后的谈资大换特换之外,其余的景象与往年并无太大不同。

    时值腊月,寒风呼号。天空纷纷扬扬的落着雪,太行山南麓远看去一片苍茫。

    太行山位在晋翼地区,正处大宋国北端,湿气寒气原本就重,尤值这一年冬天比往年更冷得厉害,自霜降以来,大雪便几无停时,下了一场又一场,百里银霜,满山的树木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

    太行南端的王屋一带,也是同一番景象,重云遮蔽了天光,鹅毛般的大雪在烈风鼓吹之下高旋高落,挟着浓重的寒意卷向四面八方。山下的济源县,也被这冬寒影响,虽在白日,街上仍然冷清冷清的。只除了为生计所迫的游方之客,路面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

    时候还早,城东的通南花瓷店此时还没有开张。一个盲眼的老者坐在店前雨檐下,正向过往行人求乞献艺。那老者看来年纪很不小了,形容落拓,穿着一身泛光的粗布棉衣,到处露出絮口。一蓬疏乱的胡须上沾满白雪,让他看起来平白老了几岁。石阶很冷,老者冻得抖抖瑟瑟的,清涕不时地向下掉落。显然,那一身单薄破旧的袄子并不能助他御寒。听见前方巷里倏忽传来鸾铃声响,马蹄疾行踏雪,老人顾不上寒冷,匆忙调了调琴弦,张口唱道:

    “风波扰扰,海内茫茫。

    天如重盖遮云上,地成坚壁火煎忙。

    造化鼓阴阳,众生相积炭,万物是铜丸。

    千古黎民同一难,哀怨只向红尘看,钟鼎寒闾共悲欢。”

    这歌诀曲调甚悲,伴着刚硬短促的琴音,听来尤其凄凉。一时邻近经过的行人尽被所感,齐都把目光投到了这里。

    那老者似也知道自己这歌诀会引人注意。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轮匝几下,弹出几声急音,又复唱:

    “忧何急急,乐何姗姗。

    百计始将饥寒断,白发却把青丝换。

    病来眼昏黄,愁重鬓成霜,老迈叹凄凉。

    身萍寄世多随乱,天灾罔测最难防。千金求取终不还。”

    这第二节的词曲比第一节更要不堪,直指人悲,琴声又繁复清瘦,令人顿生凄怆之感。两个路人听得心旌哀哀欲倒,不敢再闻,掉头匆匆离去。

    “爹爹,这个老公公唱歌好可怜。”‘嚓嚓嚓嚓’的马蹄踏雪声驰出巷外,在前方数丈处骤然停住了,一个女孩儿如此说道,声音清脆,话里满含同情,听来年纪不过八九岁。

    “哈哈,好啊,”后面的两匹马也随之止住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带着笑意答道,“我的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体恤贫困,心怀慈悲,到底不枉我清澈湖居的名声。”

    “老爷!你又夸她!”另一个女声嗔怪道,“出一趟门,你就夸几十遍!小小孩儿哪禁得起这么多夸奖,别把她赞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男声呵呵大笑,连声道:“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以后我不夸她了。”停了一停,又道:“这样的大雪天还出来卖艺,也是个辛苦之人。碧箐,你想给他银子就给吧,这歌听来还有点意思。”

    那女孩儿喜道:“谢谢爹爹。”说完,悉索掏摸零钱,片刻后,听见“哧哧哧哧”的破风声响,几粒碎银子划空而来,齐落在瞽目老者面前的瓷碗上,只‘当啷’的作了一响。这女孩儿似乎身有武艺,隔远投钱,竟然毫发不差。

    盲者扣住了琴,微微顿首,道:“谢姑娘恩赏,谢大爷恩赏,谢夫人恩赏。只盼老天保佑善人,三位一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那女孩嘻嘻一笑,道:“谢谢你啦!你也平安。”男子也大笑,道:“借你吉言!咱们走吧!”挥鞭声响起,三匹马振缰起蹄,‘咯咯’的踏远去了。

    “……爹爹,外公……贺寿……人多么?”隔着两条巷子,盲者还隐约听见那女孩儿如此问道。“当然多……你外公……厉害……天下英雄……”答话的是那女孩儿的娘,话里掩不住自傲。

    绵绵密密的落雪声,簌簌入耳,终于掩盖了周围的声息,老者摸索着将银子收入怀中了,扣琴呆想了片刻,才又重新勾弦,唱出下一节:

    “日始营营,夜复役役。

    心机犹计细参详,青钿黯淡羡金环。

    穿荆期绫缎,居草慕华堂,朝夕索枯肠。

    待计身后非心愿,由来百年无人算,但见眼前便恣狂。”

    歌声琴声,到这一节又有变化,隐含了悲悯和责怪,铮铮纵纵的勾弦声直如万千铁马入河,滔滔不息。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刚从穿风空巷跑来,抖瑟瑟的缩在墙角,还没来得及回暖,便让凄凉的琴歌唱得心酸不已,低头唾了一口,骂道:“倒霉天气!倒霉瞎子!”仓促就要离开,哪知一阵大风从旁边穿街而过,扬起大片雪尘,把前路都遮得看不清了。

    乞丐不敢当风受寒,悻悻站了一会,实在无法忍受,便问老者:“瞎子!停一停!停一停!你唱的这是什么破歌!要死不活的,让人倒牙。”

    瞎子见问,便又把琴住了,微微稽首道:“尊官见问,这歌名叫《乱世铜炉》,曲调果是有些悲凉,只是里面颇有些警世之言,善听者听来或会有所得益。”

    乞丐道:“什么铜炉铁炉,不好听!我站这一会都让你唱难受了!你想挣钱,干么不唱些《眉儿翠》的,或者《灯霄会》《月鸳盟》,这些歌还好听,好歹有人高兴了出钱周济你。”

    老者摇摇头,答道:“老头儿年纪大了,唱不得这些。况且现今这些歌也太多,人人都在酒楼里听过,才子佳人,财官两旺……这些曲子自是对人胃口,只是现世终非妄曲,岂可教人一味沉溺?老头儿此曲不求人人爱听,只盼有一二人听了或有所感,改掉浮躁之气便有功德。”

    乞丐道:“人家爱浮躁,爱沉溺又干你甚么事?你只管唱曲求财,唱他们爱听的便了,哪来这许多酸酸调调的!无不无聊?”

    老者叹息:“风气之成,事关人人。只为了满足听者不劳获利之欲,狂妄痴想之心,而为贪婪风气推波助澜,老汉不敢为。见利失义,岂不愧对良心?”

    “良心!良心!”乞丐嗤嗤冷笑,把头掉到一边去了。老瞎子固执又无知,他到这时已不欲与之辩驳,只是风雪依然极大,不敢动身。当下沉默了一会,才道:“说良心么?良心值多少钱一斤?你良心如此之多,也没见你吃上可口饭菜,身上添一件光鲜衣裳。现天下不讲良心的多了去了,你自己讲又有何用处?没的自己耽误口食!”

    老汉正色道:“浊浪滔天,须有清流。知耻知义原是一个人立身之本。去除掉良心,人与禽兽何异?恶邪不讲良心,难道普通人便也跟着丧失清明么?”

    乞丐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普通人丧失清明的,那还少么?”

    这话说得很低,那盲目老者却未听见,仍在说话:“你我都存于青天下,算来也有濡沫之缘,相济之德。倘若每一个人都不讲良心,见恶助恶,见善欺善,则天下危矣!且不说人人助纣为虐危害如何了,只需大多数人临事时选择明哲保身,见奸邪而不敢怒,遇不公而不敢鸣,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届时恶贼无人干预,便敢光天行抢劫,路人噤声。难者求救于广庭,而行者只当不闻,试问如此之世,岂非道德沦丧之日?万民齐哀之时?!”

    乞丐叹了口气,无话可说。时当乱世,人人自危,天下间奸邪猖狂,正道颓废,又何止于老汉所说的那些不足之事?老瞎子耳目闭塞,想来也不知道那些夫妻出卖,手足相残的惨恶。只不过,这老头儿能够安守贫困珍视良心,还有可敬之处,是以不愿恶言相向,只悻悻说道:“你道理多,我也不跟你辩了。良言相劝,你不听便罢,要唱就唱吧,可别把自己给饿死了,那时甚么正义良心说来都没有用。”

    老者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告罪,勾动丝弦,又唱:

    “谁又知!天下名利终虚幻,高权巨富岂久长!

    见可见,朱蟒玉笏延高纪?闻尝闻,豪奢隔世用余钱?

    梦后醒黄粱!

    生不离死,兴不离亡,算权势张天,曾换寿命多一晌?

    算尽机关,耗了韶光,只辛苦一场,毕竟空手见无常。”

    罢了,把琴曲调到中音,那歌调忽然变得空远起来。便如满江急雨,倏忽间烟水全收,月色重在中天明放。

    “不变惟有青青山,山外高岗,岗上斜阳。

    澹泊明月入寒江,江花照岸,岸隐苍苍。”

    歌声琴音,在街巷里远远荡了开去,袅袅不绝。边上那乞丐听得不耐烦,又着实被寒冷冻得难受,见风势略小了些,便跺脚说道:“老头,我不跟你抢这避风地儿!你继续唱这酸歌吧,我走啦!”听见不远处茶肆牙板帮帮响得急切,有人说书,又有茶客欢声起哄,便想趁人兴高,过去蹭些残炙冷羹。

    此时天刚入辰牌,许多店铺尚未开张,这家茶馆的生意却甚是兴隆,一大早上,已有许多客人光顾。望里看去,热茶水汽烟腾腾的,堂里十余桌几乎快要坐满了。茶博士提着大铜壶在过道上快速奔走,挨桌添水,一迭声的喊话。乞丐勾着腰踅到门口,正看见书案前那说书先生把檀板一合,高声说话:“……雨下得更大,密集的雨点就象箭石一般从天上落下,砸得人好不疼痛!人人浇得跟落汤鸡一样,行走更慢。众人心中叫苦,可是时局容不得喘息,且战且进,渐渐深入到树林里面去了,妖怪的攻势也变得愈来愈急,天上飞着,树上爬着,地面上还不时钻出几队,也不知几千几万。将士们浴血拼杀,以一当十,铁甲下的汗衣全都被血水染红了。精锐的虎翼营到这时也颇有损伤,这般苦苦争杀,望林中又前进了数里,来到石良峰下,仰头已可看见双剑峡的高坡了,距离妖乱最烈的翔村不过四十里。统领前锋部队的莫将军听见不断传来伤亡情况,好生烦恼,正斟酌要不要派人到帅营请求援军,忽听马前一迭声的急报,探子来禀,前头又发现了怪异之事!万千火急,须作定夺!”

    “咚!”的一声鼓响,伴说的小童不失时机地在此时敲上一鼓,听得紧张的众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抖。这说书先生口舌便给,极善调动悬念气氛,一部《雍纪平妖传》说的千回百转,听众的心弦一次次的被绷紧。

    “好家伙!又发现了什么事?!”茶客中有人紧张的问,“难道……难道……前面竟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

    “一头两头妖怪有什么稀奇的?”茶客中另一人撇嘴,道:“虎翼营是京畿守卫军中最厉害的部队,精兵良将,跟皇上出生入死打过无数仗的,妖怪见得多了,又何惧它们?何况,还有那么些英雄好汉随军,等闲妖怪是成不了什么事的,照我看,大伙儿定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众人议论不休,还在猜测,那边说书先生已经饮完茶水,把板子在案上敲了一记,说道:“有道是‘树欲停时风尤烈,人心盼晴天又雪!’听完探子禀告,连一向老成持重的莫将军,都忍不住变了颜色!各位看官,可知道前头部队发现了什么?”

    “快说!快说!发现了什么?!”众人都催道。

    “探子报回,在前面的山涧颇有怪异,溪水沸腾,腥气满天,他在山溪边上,发现了十余座诡异的尸堆!”

    “啊!尸堆!?”听众们尽都骇然而呼,这个包袱果然骇人之极。听那说书先生往下说道:“探子骑的快马,爬上高处哨探,居然在前头七里处一道溪涧边发现了十几座巨大尸堆,从远看去,正有数不清的妖怪藏在中间,万头攒动,高声怪叫,也不知正在做甚么诡异图谋。那军探看到如此紧急情况,焉敢再迟宕半步?当即掉转马头回来禀报,莫将军听完传信,面上须臾数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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