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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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麻烦是我的职业
1
安娜·哈尔西是个中年妇女,大约二百四十磅重,一脸油光,穿着定制的黑色套装。黑色的眼珠,像鞋上的纽扣似的,闪闪发亮,脸颊如同板油般柔软细腻。黑色玻璃办公桌看上去就像拿破仑的墓碑一样,她坐在桌子前面,叼着一根黑色烟斗。烟斗不是很长,跟卷起来的雨伞差不多。她说:“我需要一个男人。”
我看着她弹着烟头,烟灰掉落在明亮的桌上,一缕缕烟雾随风吹向窗外。
“我需要的这个男人必须足够帅气英俊,这样才能吸引到那个有阶级观念的妇人,但同时也得足够坚强抗压,即使没有武器也能对付强敌。这个男人要像被禁锢的蜥蜴般灵活,像伍迪·艾伦般能说会道,最好是比他更能说,并且要足够乐观,即使被运啤酒的卡车撞了头,也能把它想象成是被漂亮女人拿面包砸的。我需要这样一个男人。”
“这事好办。”我说,“你去找纽约洋基队的罗伯特·多纳特和游艇俱乐部的小伙子们就行了。”
“或许你可以。”安娜说,“好好拾掇下自己。我付你二十美元一天的佣金,外加额外的津贴。我可是好几年都没给人介绍工作了,不过这次我自己没法办到。我对侦探行业虽然看好,但也不能为了赚钱丢了自己擅长做的事。我们先看看格雷迪斯对你感觉如何。”
她将烟斗倒转过来,然后按了一下黑色通信盒上的按钮。“亲爱的,进来把我的烟灰缸清理一下。”
我们在屋里等着。
这时门开了,一个身穿棕色连衣裙的高挑女人走进屋里,打扮得跟温莎公爵夫人似的。
她优雅地穿过房间,清空了安娜的烟灰缸,又轻拍了下安娜的脸颊,然后快速朝我扫了一眼,便走出了房屋。
“我觉得她脸红了。”门关上的时候安娜说,“我猜她的心是去你那儿了。”
“她确实脸红了,而且我,晚上要跟达里尔·扎纳克共进晚餐。”我说,“别绕弯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的任务是要毁掉一个女人。那是个性感撩人的红发女人,她现在在给一个投机商人当托儿,已经勾引了一个富商的儿子。”
“那我要对她做什么?”
安娜叹了口气。“菲利普,你的任务有点残酷。你若发现她当托儿的任何蛛丝马迹,立马揪出来当众揭穿她。要是找不到证据,这种可能性倒是更大,因为她出身很好,这种情况就要看你的了。你平时点子就多,不是吗?”
“我都记不起上次想到点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刚才说什么投机商人和富商?”
“马蒂·埃斯特尔。”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走,然后想到这个任务最多也就一个月时间,而我需要这笔钱。
于是又坐了回去。
“当然,这可能会给你惹上麻烦。”安娜说,“尽管我从未听说过马蒂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干掉一个人,但他确实不好惹。”
“找麻烦是我的职业。”我说,“要我接这个工作的话,每天付我二十五美元,外加二百五十美元的底薪。”
“我多少也得给自己留点吧。”安娜嘀咕道。
“行,反正镇上劳力有的是。看到你一切安好我很高兴,再见安娜。”
这次我站了起来。我的命虽说不值钱,但那点钱还是值的。马蒂·埃斯特尔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身后既有帮手又有保卫。他在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街都很有名,他不轻易动粗,但要是真动起来,谁也别想逃。
“坐下吧,成交!”安娜嘲讽地说道,“我一个破产的穷苦老女人,经营着这家高级的侦探所,除了身上这身赘肉和病痛,什么好处也没捞到。佣金都归你了,都拿去来嘲笑我吧。”
“那个女人是谁?”我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叫哈里特·亨特里斯,连名字都这么好听。她家住在艾尔米拉诺酒店,北语桐1900号街区,非常高级的酒店。她父亲三十一岁的时候破产,从办公室窗户跳楼坠亡,母亲也过世了。她有个妹妹从寄宿学校回到了康涅狄格州,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这些都是谁挖出来的?”
“我这儿有个客户拿到一堆复印的票据,票据都是他儿子签给马蒂的,总额高达五万美元。不过那小伙子不认账,所以我这客户便雇了个人帮他鉴定,那人自称是这方面的行家。那人接手这件事后也查到了点东西,不过他和我一样,都太胖了,没法出去搜集线索,所以现在也不管这事了。”
“我能跟他聊聊吗?”
“当然可以。”安娜点头应道。
“你说的那个客户叫什么名字?”
“你运气不错,你可以跟他面谈……就现在!”
她重新按响通信盒上的按钮。“亲爱的,叫吉特先生进来。”
“那个格雷迪斯,她有归宿了吗?”
“不许打她的主意!”安娜差不多是对着我怒吼道,“她每年处理离婚案能帮我赚一万八千美元,菲利普,不管是谁都别想打她主意,否则他就死定了。”
“她总有一天要嫁人的。”我说,“为什么我不能追她呢?”
这时门开了,我们停止了说话。
我在接待室没见到他,所以他一定是在某个私人办公室等安娜。他应该等得不是很高兴,门一开他就急切地走了进来,然后立马关上门,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他的铂金手表,一脸不满。他个子很高,皮肤白皙,金发碧眼,身穿一件法兰绒衬衫,领口上还戴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苞,满脸不高兴,眼袋很重,拄着一根银质把手的木拐杖,看上去是个打扮入时的六十岁老头,但我觉得他应该有七十多了,反正我对他没什么好感。
“迟了二十六分钟,安娜小姐!”他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就刚刚那一会儿我能赚好大一笔了。”
“好吧,我们会尽量减少您的损失的。”安娜故意拉长声音说,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不好意思,吉特先生,让您久等了。不过您想要见合适人选的话,我得挑选后才能让您过目呀。”
“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类型。”吉特嫌弃地扫了我一眼说,“我想要更像绅士点……”
“您不会是‘烟草路’的那个吉特吧,是吗?”
他慢慢走近我,半拄着他的拐杖。他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要把我撕了一般。“所以你是在侮辱我。”他说,“侮辱像我这样有地位的人。”
“你们都冷静一下。”
“冷静个屁啊。”我说,“这家伙说我不是绅士,或许像他这种有地位的人能接受这样的评价,但像我这样的男人可受不了别人泼脏水,他也泼不起。当然了,除非他是无心的。”
吉特被激怒了,眼睛瞪着我。他又拿出他的手表,看了看时间。“二十八分钟了。”他说,“我跟你道歉,年轻人,我不是故意这么粗鲁的。”
“这话听着舒服。”我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烟草路’的那个吉特。”
这句话差点又要激怒他,不过他忍住了,他也不能确定我那是什么意思。
“趁现在我们见面了,我有一两个问题问你。”我说,“你会愿意给那个叫亨特里斯的女孩一点钱当作日常花销吗?”
“一个子儿都不给。”他吼道,“我凭什么给她钱?”
“这是某种习俗吧,假设她嫁给你儿子,他能得到什么呢?”
“到那时候,他能从他母亲——也就是我的前妻——那儿的信托基金里每个月拿到一千美元。”他低了低头说,“等他到了二十八岁,会有更多的钱。”
“你不能怪罪一个想攀附的女人。”我说,“现在时日不同了。马蒂现在怎么样?他那边搞定了吗?”
他捏着自己的手套,手上的手筋暴起突出着。
“那种是赌债,没法收回的。”
安娜无力地叹了口气,掸了掸桌上的灰尘。
“那是当然。”我说,“不过赌徒们也不会任人食言吧。毕竟,如果赢钱的是你儿子的话,马蒂会付给他钱的。”
“我对这些没兴趣。”他冷酷地说道。
“好吧,不过想到马蒂拿着五万美元的钞票坐在那里,却发现连五分硬币都不值。他晚上怎么睡得着觉呢?”
吉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说他可能会动用暴力解决这事吗?”他近乎讨好地问道。
“那很难说,马蒂经营的场子很大,身边追随的人也多,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名声。不过他生活在这个圈子里,而且又深谙人情世故。所以只要是离马蒂家足够远的地方,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再说了,马蒂又不是浴室防滑垫,要是谁踩在他头上,他一定会让那人好看的。”
吉特又看了一下手表,这次他很恼怒。他把手表塞回夹克里面。“你说的那些与我无关。”他打断我说,“当地的法官是我私下交好的朋友,要是你觉得无能为力……”
“我明白。”我对他说,“不过就算你带人扫平我们这条街也无济于事,就像手表虽然在你的口袋里但你没法控制时间一样。”
他戴上帽子,再戴上一只手套,拿起拐杖轻敲了下鞋边,走到门边后打开了门。
“我要的是结果,我愿意为结果埋单。”他语气冰冷地说,“我可以立即支付,有时甚至出手很大方,尽管我不是个慷慨的人。我想我们都懂对方要什么了。”
接着他差不多是眨了下眼睛,走出门去了。门轻轻地关了,合在闭门器上。我看着安娜,然后笑了。
“很可爱,是吗?”她说,“我倒希望我的鸡尾酒会上多来几个这样的人。”
我从安娜那里拿了二十美元——当作日常花销。
2
我要找的阿波加斯特全名叫约翰·阿波加斯特,他的办公室在伊瓦尔附近的日落大街上。我在电话亭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浑厚,轻轻地喘着气,就像刚赢得吃馅儿饼比赛的男人的声音一样。
“请问是约翰·阿波加斯特先生吗?”
“我是。”
“我叫菲利普·马洛,是接手你调查的那件事的私人侦探,我们的客户叫吉特。”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吃完中饭后能去你那儿聊聊这件事吗?”
“可以。”他说完就挂了,我觉得他是个不太健谈的人。
我吃完中饭后开车去找阿波加斯特。他那里位于伊瓦尔的东部,一栋两层的老式建筑,墙壁最近被重新粉刷过。街道旁边有很多商店和饭馆,建筑的入口很宽敞,可以直接上到二楼。下面的指示牌上写着:约翰·阿波加斯特,212室。我上了楼梯,来到一间和街道平行的走廊,一个穿着罩衫的男人站在右边的一个门口。他额头上挂着一面圆镜子,一脸疑惑的表情。见到我后他回了自己办公室,然后关上了门。
我走向另一边,大概走到走廊一半的距离,远离日落街一侧的门上写着:约翰·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私人侦探,请进。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我看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接待室,屋里摆着几张椅子,一些杂志,两个烟灰缸,还有两盏亮着的落地灯和一顶吊灯。房间侧边铺着廉价的但很新的厚地毯,地毯上写着:约翰·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闲人勿进。
我打开外门的时候,警报器一直响着,直到我关上才没有声响。什么事也没发生,等待室一个人影也没有。里屋的门没有开,我走过去贴在门上听,屋里也没有说话声。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答。我扭了一下门把手,门没锁,于是我便开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有两扇朝北的窗户,全都拉着窗帘紧闭着。窗台上有灰尘,屋里摆着一张桌子,两个档案柜,一张普通的地毯,墙壁也没什么不一样。屋里左边的门上的玻璃写着:约翰·阿波加斯特,实验室,闲人勿进。
我现在已经能完全记住这个名字了。
我站着的这个房间很小,实在是小得有点过头了,即使是那么粗短的小手都有点容不下。那只手拿着一根粗粗的铅笔,纹丝不动地趴在桌上。他的手腕没有汗毛,就像盘子一样光滑。外套的衣袖有点脏,系着扣子,从袖套里露出来。办公桌不到一米八长,所以他应该不是大高个。从我这儿看,只能看到他的手和衣袖。我轻声地走回外面接待室门口,从里面用东西将门顶住,然后关掉那亮着的三盏灯,回到实验室,在桌子角落边来回走着。
他是个大胖子,非常的胖,比安娜·哈尔西都还要胖。从我观察到的来看,他的脸长得有篮球那么大,甚至现在面色还有些许令人愉悦的粉红。他跪在地板上,把自己的大脑袋靠在桌子钥匙孔的内侧角。他的手掌压在地板上的一张黄纸上,手指最大限度地张开,从指缝间可以看到那张纸。他看起来像是在用力撑在地板上,然而他并没有。支撑住他的其实是他的脂肪。他的身体叠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大腿上的肥肉使他得以保持那个姿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在想,也许需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把他击倒。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不怎么样。我回了回神,搓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今天不是一个温暖的天气。
他的头发灰白,剪得很短,他脖子上的皱褶像手风琴的风箱一样。他有一双肥胖的男人都会有的小脚,脚上穿着一双黑的发亮的鞋子,伸向地板的一边,紧闭在一起,看起来既整齐又脏乱。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很久没洗了的样子。我弯下腰,把手伸进他满是肥肉的脖子里。他是有动脉的,但我摸不到,他也不需要了。在他肿起的膝盖间,留着一摊血,不断地蔓延……
我跪下来,把他粗短的手指从纸片上挪开,他的手很凉,但还不算冷,软中透着一点硬,这片纸是从一块板上撕下来的。要是上面写有什么信息就好了,可惜没有。上面只有一些模糊的看不懂的符号,没有文字,甚至都不是字母。在他中枪前,他仿佛想要写下些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以为要写点什么吧,但他最终留下的只是一些看不明白的涂画。
之后他便中枪倒下了,手里依然拿着那张纸,用他的肥手按在地板上,另一只手则拿着那支粗粗的铅笔,整个身体跌坐在大腿上,然后便死去了。“约翰·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闲人勿进”,真他妈的够私密啊,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三次表示同意的话。
现在却躺在地上死了。
我用自己的手巾擦了门把手,关掉屋里的灯,从外门离开,这样就能从外面锁门了,然后离开了走廊,离开了那栋楼,离开了那周边,远离到没有人目击到我进过那间屋子的地方。
3
根据安娜所说,艾尔米拉诺酒店位于北语桐1900号街区,是最高级的酒店。我将车停在装饰性前院的附近,然后往前一直走到装有浅蓝色霓虹灯的地下车库门口。下了一个铁护栏斜坡后,我来到一个明亮的地方,里面停着各种豪车。一个肤色较浅的黑人从玻璃办公室走出来,穿着齐整的蓝色袖口制服,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如同乐队主唱的头发般顺滑。
“在忙吗?”我问他。
“先生,一般吧。”
“我车停在外面,需要清洗一下,我付五美元你去洗一下吧。”
这招对他不管用,他不是那种用钱好打发的人。他栗色的眼睛变得若有所思而且深邃起来。“先生,洗车就给五美元可是笔好买卖啊,我能问问除了洗车还包括别的事吗?”
“有点别的事。我想问问哈里特·亨特里斯的车开进来了吗?”
他看着车库里的车,我看到他朝一排耀眼的车望去,然后视线停在一辆金黄色敞篷车上。那辆车和前院的草坪一样不怎么惹人注目。
“是的先生,开进来了。”
“我想知道她的房门号,还有不经过大厅就能上去她那儿的法子。我是名私人侦探。”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警报器,他看了一眼,不为所动。
他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微笑。“先生,对于一个工作党来说,五美元确实不是小数目。不过让我做不惜风险丢掉职位的事,这个价格就差得有点远了,从这儿到芝加哥那么远。先生,我劝你还是收好自己的五美元,然后从入门口进去吧。”
“小伙子你行啊。”我说,“等你长到五英尺高你打算去干什么呢?”
“先生,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现在三十四岁,有幸福的婚姻,还有两个孩子。午安先生。”
他转身走开了。“好吧,再见。”我说,“另外抱歉我刚才说话有股酒味,我刚从比特出来。”
我重新爬上之前那个斜坡往回走,在街上逗留着,想着自己最开始应该先去哪个地方最合适。我早就应该知道,在艾尔米拉诺酒店这样的地方,用五美元和警报器是换不到任何线索的。
说不定那个黑人现在已经在打电话报警了。
这栋住宅是一栋混凝土筑成的白色大楼,摩尔式风格,前院挂着磨损了的大灯笼,种着高大的古棕榈树。入口处位于呈L形的角落处,需走上大理石台阶,然后穿过加利福尼亚式嵌花拱门才到。
一个门卫为我开了门,我走了进去。大厅没有洋基体育场那么大,地上铺着带海绵橡胶垫的浅蓝色地毯,踩在上面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打几个滚儿。我走到前台,一手撑在桌上面。一个白皙瘦削的职员注视着我,一边把玩着自己浓密的胡须。他的视线越过我肩膀,朝我身后的一只阿里巴巴油罐望去,油罐大得都可以关进一只老虎了。
“亨特里斯小姐在吗?”
“请问您是?”
“马蒂·埃斯特尔。”
这招的效果和在车库的相比好不了多少。他听完把左脚斜靠在什么东西上,这时他身后的蓝色镀金门开了,走出一个沙色头发的彪形粗汉,背心上沾着烟灰。粗汉漫不经心地靠在桌子一端,盯着阿里巴巴油罐看,像是在思考眼前的这个罐子是否是一个痰盂一样。
职员提高嗓门儿问道:“您是马蒂·埃斯特尔先生?”
“我是他手下。”
“这两者难道差别很小吗?那先生请问您叫什么呢,要是有人问起的话?”
“有人要问。”我说,“那就不说咯。这就是我的行事作风,要是你觉得我顽固古怪,那么抱歉了。”
他不喜欢我的举动,也不喜欢我这个人。“恐怕我没法为你通传。”他冰冷地说道,“霍金斯先生,有件事能请教一下你吗?”
那个看着油罐的沙色头发的粗汉回过头来,慢慢走向我身边。
“格雷戈里先生,什么事呢?”
“呸,你们两个傻子!”我说,“你们的女性朋友也都是傻子。”
霍金斯笑了。“哥们儿,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你理理。”
我跟着他走进他刚才出来的蓝色镀金大门,房间不是特别宽敞,里面摆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及膝痰盂和一箱打开着的雪茄烟。他屁股靠在桌上,和善地对我龇着牙笑。
“哥们儿,进展得不太顺利,对吗?我是这儿的经理,有事你直说。”
“有时候我感觉一切都进展得很好。”我说,“有时候我又觉得这像铜墙铁壁。”我拿出钱包,向他出示了我的警报器和证件复印件。
“又是私人侦探,嗯哼?”他点头说,“你应该最开始就来找我的。”
“是啊,但我都没听说过你。我想见亨特里斯小姐,虽然她不知道我,但我和她有点事情要谈,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他朝一边走了一米多远,把雪茄烟换到了另一侧嘴角。他看着我的右眉毛说:“到底什么情况?你为什么要收买下面车库的黑人?那样你能拿到提成吗?”
“也许吧。”
“虽然我是个善人。”他说,“不过我也得保护这儿的客人。”
“你的雪茄烟都快没了。”我看着箱子里剩下的九十几根烟。我拿起两支,闻了闻,用十美元钞票夹着放了回去。
“真不错。”他说,“我们可以好好打交道了,你想我怎么做?”
“跟她说我是马蒂·埃斯特尔先生的手下,她就会见我的。”
“我帮你做这个有什么回扣吗?”
“没有,我的靠山可都是重要人物。”
说完我便伸手去拿回我的十美元,他立马阻止了我。“我试试看。”他说。他拿过电话,拨通了814套房的号码,然后便开始哼哼唧唧的,就像一只病牛似的。他突然斜倚着身子,脸上堆着甜蜜的笑容,声音变得娇滴滴的。
“请问是亨特里斯小姐吗?我是这里的经理霍金斯,我叫霍金斯……没错,我是霍金斯。我当然知道你很忙,要见很多人,不过我办公室现在有位先生想见您,说是带了马蒂·埃斯特尔先生的消息。由于他不愿对我们透露姓名,所以没有您的允许我们不会放他进去……没错,亨特里斯小姐,我是经理霍金斯。他说您不认识他,不过我看他样子不像坏人……好的,谢谢您小姐,他马上上去。”
他放下电话,轻轻地拍着电话机。
“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现在就差点背景音乐了。”我说。
“你可以上去了。”他如痴如醉地说,一边不经意地从雪茄箱子里拿出那折叠的十美元。“亨特里斯小姐可不是一般人。”他轻声说,“我每次一想到她,都必须得出去沿着酒店绕绕。我们现在上去吧。”
我们重新走到大厅,霍金斯带我到了电梯处,目送我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霍金斯走向入口处,大概又是去沿酒店绕圈了。
电梯像温度计里的水银一样,缓缓往上升,里面铺着地毯,还有镜子和反射的灯光。这时电梯门轻轻开了,我沿着走廊往前走,到了标着814号的房门前,按了房门上一个小按钮,屋里响起叮叮声,门开了。
亨特里斯穿着碧绿色的羊毛连衣裙,戴着一顶斜檐帽,垂在耳边像一只蝴蝶似的。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头发呈灰红色,像一团已经被控制但仍然很危险的火焰。身材高大,不属于可爱的类型,化着恰到好处的妆容,嘴里叼着一根三英寸长的香烟对着我。她看上去并不无情,不过她似乎早已洞悉一切,而且清楚地知道哪些人未来某个时候能为她所用。
她冷酷地看着我。“什么消息呢,棕眼睛?”
“我得先进去。”我说,“我站着没法说话。”
她听后无所谓地笑了,我从她身边走进房里,房间很长但有点窄,摆放着很多高档家具。屋内有很多窗户,很多窗帘,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壁炉里的火发出闪亮的光,前面放着一具长形的粉红色沙发,沙发前面铺有丝绸地毯。一旁的小凳上摆着威士忌酒和冰桶,屋内的一切都让人感觉回到自己家一样温馨。
“最好先喝一杯。”她说,“大概手里没酒你也说不了话吧。”
我坐下来去拿威士忌酒,亨特里斯跷着二郎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到绕街区走路的霍金斯,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了。
“所以你是马蒂的手下咯?”她说,拒绝了我的酒。
“我们素未谋面。”
“早就猜到是这样,你到底来干什么?马蒂应该会喜欢听到你怎么盗用他名号这事的。”
“这话听得我双腿发颤。那你为什么还同意我上来?”
“好奇。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这样的人来,我从不逃避麻烦,你应该是个侦探吧,是吗?”
我点了一根烟,点头答道:“我是私人侦探,想跟你谈个小交易。”
“说吧。”她打了个哈欠。
“你要多少钱才愿意离开小吉特(吉特·杰拉尔德)?”
她又打了个哈欠。“你这交易我没什么兴趣,无可奉告。”
“不要吓唬我,说真的,你想要多少?还是说谈钱对你来说是种侮辱?”
她微笑着,笑容十分好看,露出美丽的牙齿。“我现在是个坏女人了。”她说,“我不需要问,他们自己会送钱过来,还用丝带绑好了给我。”
“老吉特有点难搞,听说他势力很大。”
“势力又值不了几个钱。”
我点点头,又多喝了几口。酒是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堪称极品。“他想让你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想毁掉你,让你横竖不是人,我不想那样。”
“你可是他的人。”
“听上去很有趣,不是吗?本来我应该可以狡猾点,不过我这会儿想不到什么法子。你想要多少,或者说你想不想要?”
“五万美元怎么样?”
“五万美元给你,再花五万美元给马蒂吗?”
她笑了。“你现在应该了解到马蒂不喜欢我插手他生意上的事,我只想着我的那份儿。”
她换了一侧跷着二郎腿,我往酒里又加了一块冰。
“我想的是五百。”我说。
“什么五百?”她疑惑地问道。
“五百刀莱斯(美元)啊,不是劳斯莱斯。”
(译者注:美元的英语发音“刀莱斯”,跟“劳斯莱斯”的英文发音很像。)
她听完开心地笑了。“你这人真搞笑,按理说我应该让你滚蛋的,不过我喜欢你的棕色眼睛,温暖的瞳孔里还有金色的小点。”
“你连钱都不要,我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
她微笑着,拿出一根香烟放在唇间。我凑过去给她点烟,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我的双眼,眼神里冒着火花。
“也许我已经有一笔钱了。”她轻声说。
“大概那就是他要雇用那个胖男人的原因,那样你就拿他没辙了。”我重新坐回沙发上。
“谁雇用的?哪个胖男人?”
“老吉特雇了一个叫约翰·阿波加斯特的胖男人,在我之前这件事由他负责,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他今天下午遇害了。”
我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说着,想看到她惊讶的样子,但她丝毫不为所动,嘴角依然带着撩人的微笑。她眼神不变,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她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是谁杀了他。他是在办公室遇害的,时间大概是中午或者晚些时候。这件事本身跟吉特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时间太巧合了……我一接手这事,刚跟他约好面谈,他就被害了。”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认为是马蒂做的,并且理所当然地报警了?”
“我当然没有。”
“哥们儿,你去过那里可是免不了遭嫌疑的。”
“对,不过我们一起谈个价钱嘛,最好别太高。因为不管警察对我做什么,要是他们知道真相的话……假设他们知道……他们会对你和马蒂更加不利。”
“听上去有点像在威胁我。”她冷酷地说,“我想可以称之为威胁。棕眼睛,别离我太远。对了,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菲利普·马洛。”
“听着,菲利普,我曾是社交册上都有名字的人。我的家人都是好人,老吉特毁了我的父亲,虽然毁灭的方式合法又正当,就像用高跟鞋踩死一个人一样,但他毁了我的父亲,害得他跳楼自杀,母亲也随后死去。我有个还在上学的妹妹,或许是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弄到钱照顾她的生活,也可能是我想好好照顾一下老吉特,即使这一切要通过嫁给他儿子来实现。”
“是继子,养子。”我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哥们儿,那样也足够伤他很深了。过不了几年,他儿子也会有一大笔钱,到时候我可以做得更绝……尽管他嗜酒成性。”
“你当着他的面不会这么说吧?”
“不会吗?看看你后面,你耳朵真该好好清清了。”
我站起来,迅速转了个身。离我大概四尺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他应该是从某个门进来,然后悄悄沿着地毯走近我,只是我刚才忙着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他身形高大,棕色皮肤,穿着粗布运动套装,上面穿了件开领衬衫。他满脸通红,眼睛冒着光,但眼神很迷离,应该是喝了不少,已经醉了。
“趁你还没打趴下来打我啊。”他嘲笑地说道,“我都听到了,亨特里斯说我什么都可以,我都乐意听。来打我啊,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亨特里斯在我身后大笑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朝前面的粗汉走了一步,他朝我眨着眼睛。虽然他身材高大,但并不难对付。
“亲爱的,打他!”亨特里斯在我背后冷冰冰地说,“我喜欢看那堆肥肉被打倒在地。”
我回头对她抛了个媚眼,这个举动是个错误,粗汉被激怒了。虽然他现在喝醉了,但打倒一个不躲不闪的人还是没问题的。就在我回头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拳,打得我痛得要命。他又对着我的下巴来了好几拳。
我扶着墙壁往外走,费力地拖着步子,一步步走过丝绸地毯。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一下子鼻子撞到这儿,一下子头又撞到家具上。
我依稀看到他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可即使是这一刻,我依然为他感到悲哀。
黑夜降临,我走了出去。
4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透进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屋子,径直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感觉后脑勺有些疼,而且黏糊糊的。我慢慢挪动了几下,整个人像是闯进奇怪房子里的一只猫,跪着坐起来,伸手去拿长沙发另一头矮凳上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奇迹的是,我抓住了瓶子,然而自己却栽下了床,头又磕在像爪子般的椅子腿上,那一瞬间可比挨小吉特猛地一拳更痛。我能感觉到下巴上的伤口,但并没严重到写入日记里。
我站了起来,喝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四处张望一番,也没什么可看的。房间空荡荡的,一片寂静,空气中残留着一种迷人的香气。这种香气好比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只有当叶子快掉落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它;只有当香气快要消散的时候,我们才察觉到它。头又开始作痛,我用手帕擦了擦黏糊糊的地方,确定没什么好嚷嚷的之后,又喝了一口。
我坐下,把酒瓶放在膝盖上,听着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的交通噪声,不由感叹,这个房间真的很美。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十分善良,但她认识几个品行不良的人,但谁又不是这样呢?我不应该对这类小事说三道四,于是,我又喝了一口酒。这时,瓶中酒已少了许多。酒入口柔滑,我不知不觉喝了不少,还未细细品味就咽了下去。酒的味道很迷人,我不能自已,喝了一口又一口。头现在不疼了,我感觉好多了,就像是在唱着《丑角》的开场白。她的确是个好女孩,如果她自己负担房租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我欣赏她的善良有趣,又喝下几口她留下的苏格兰威士忌。
酒瓶里还剩下半瓶,我轻轻地摇晃着瓶子,塞进了大衣口袋里,随手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还未按下楼层,电梯就来了,我坐着电梯来到楼下,走进大堂。
管家霍金斯又靠在桌子的另一头,盯着那只阿里巴巴油桶。之前那个职员又在摸他那一丁点儿胡子,我冲他笑了笑,他冲我回笑。霍金斯朝我笑笑,我又笑了,这儿的人都不错。
我第一次走了前门,给了守门人一些小费,快步走下楼梯,沿着小路来到大街上,找到自己的车。加利福尼亚的黄昏来得这般匆忙,真是个可爱的夜晚。西边的金星如街灯那般闪烁,如人生那般灿烂,如亨特里斯小姐眼睛那般明亮,如苏格兰威士忌那般鲜艳夺目。我蓦然想起,拿出那个装有威士忌的方形酒瓶,小心旋出酒塞又塞回去,再把酒瓶塞回衣服口袋带走。瓶里剩的酒还够喝到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连闯了五个红灯,但好在幸运,没被警察逮住。我迷迷糊糊地把车开到屋子前边,靠路边停下。我搭电梯上楼,门有些打不开,于是借了酒瓶的力。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开了门,进屋之后找到了灯的开关,像喝药那般灌了一口酒,免得四肢乏力。接着,我去厨房拿了些冰块和姜味汽水,准备调一杯真正的饮料。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我一下子想不出词来,像是一种药味。但我身上没有这种味道,出门的时候房间也没有这种味道。我的嗅觉十分确定,不容怀疑,于是我准备从厨房开始搜寻气味的来源。
走到半路的时候,从壁床旁的卧室几乎并排着走出来两个人,手里都拿着枪。个头高点的那个人正咧着嘴笑,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前额,楔形脸,下巴尖尖的,就像钻石的下半部分。他的双眼乌黑深邃,还有些湿润,鼻子像白蜡制成一般,毫无血色。他手上拿着一把柯尔特护林者手枪,枪管很长,前瞄准具已被锉掉,这便意味着他对自己的枪法非常自信。
另一个小混混长得有点像梗犬,一头红发又粗又硬,没戴帽子,双眼水汪汪的但眼神空洞,兜风耳,一双小脚穿着脏了的白色运动鞋。他手里拿着一把自动手枪,看起来枪太重他举着有些困难,但他似乎很喜欢拿枪。他张着嘴深呼吸,大声嚷着,一阵阵散发着我之前注意到的那种气味,原来那就是薄荷醇的气味。
“你个家伙,伸手!”他喝道。
我举起双手,无可奈何。
个头小的混混绕到一边,又走到我面前,朝我讥讽道:“和我们说我们逃不掉了。”
“你们逃不掉了。”我说。
高个子继续毫不在意地咧着嘴笑,鼻子看起来仍像白蜡做的似的。小个子往我家地毯上吐了口口水。“呸!”他向我走近,上下打量着我,用手里的大枪抵在我下巴那儿挑逗我。
我闪开了。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欣然接受。但当时我感觉比平时更有精力,天下无敌,得把他们连人带抢一起收拾了。想着,我掐住小个子的喉咙,猛地把他拽到我怀里,手放在他的枪上一把将它打落在地,容易得很。一切安然无恙,只是他的呼吸变急促了,嘴巴一边咒骂,一边喷着唾沫星子。
高个子站起身,斜视了一眼,并没有开枪,甚至一动不动。我想他的眼神透着一丝焦虑,但忙得很,也没工夫去确认这一切。我站在小个混混身后,拽着他蹲下,手还控制着他的枪。但我又错了,这时候应该掏出我自己的枪才对。
我推开他,他踉跄地撞到一把椅子,跌倒在地,于是朝那椅子一阵狠踢。高个子眼看着,也笑了。
“枪里其实没有子弹。”他说。
“听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喝了许多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想到处走走,做点事情。你不要这样一直浪费我的时间。说,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枪里真的没有子弹。”蜡鼻子又解释道,“不信你试试看,我从不让弗里斯科带上了子弹的枪,他太冲动了。不过伙计,你身手也不错,这是实话。”
弗里斯科在地上坐了起来,又往地毯上吐了口口水,一阵大笑。我将那把自动手枪的枪口指向地板,扣下扳机,只听见“咔嚓”一声,但从枪的平衡感来看里面像是上了子弹。
“我们并没恶意。”蜡鼻子说,“至少这次没打算伤害你,也许下次?谁知道呢?你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别再插手小吉特的事,明白了吗?”
“不明白。”
“你会照做吗?”
“不,我不明白,小吉特究竟是谁?”
蜡鼻子很是不快,缓缓地转着自己那22式长管手枪。“伙计,看来咱们得帮你恢复下记忆,这时应该把门关上啊。不过这个容易,弗里斯科只需吹口气就行了。”
“这我明白。”我说。
“把枪给我。”弗里斯科大声嚷着。这时他已经站了起来,不过这次他冲向了自己的搭档,而不是我。
“停下,蠢货!”高个子喝道,“我们只是来给他带个口信,不是来找他麻烦的,至少今天不是。”
“说你呢!”弗里斯科一边怒骂,一边试图夺过蜡鼻子手上那把22式长管手枪。而蜡鼻子轻而易举地把他扔到一边,我赶紧把自动手枪换到了左手,又掏出一把鲁格尔手枪指着蜡鼻子。他点了点头,似乎不为所动。
“他也有父母啊。”他说得很伤心,“我只是让他跟着我,只要他不咬你,你就当他不存在。我们话带到了,现在得走了,你记着,别再管小吉特的事了。”
“你面前这把可是鲁格尔手枪。”我说,“说,谁是小吉特?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他满脸疲倦,笑了笑:“先生,我带这支小口径枪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以为你能抓住我,尽管来好了。”
“好吧。”我说,“你认识一个叫阿波加斯特的人吗?”
“我认识许多人。”他说着,又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伙计,我走了,你管好自己的事。”
他慢慢走到门那儿,往一边稍稍侧身,这样一来就能一直瞄准我,我也能瞄准他,问题只在于谁先开枪和谁的枪法更准,或者说这根本值不值得开枪,又或是喝了这么多暖胃的上好苏格兰威士忌之后我还能不能瞄准。最后,我放他走了,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杀手,但也有可能我错了。
趁我完全没注意到他,小个子蓦地冲过来,一把抢过我左手上的大型自动手枪,跳到门口,又朝地毯上吐了口口水,溜了出去。蜡鼻子在他身后倒退,他那尖尖的长脸,蜡白色的鼻子,高突的颧骨,疲惫的神情,我不会忘记。
他轻轻把门带上,就剩我拿着枪傻傻站在那里。我听见电梯上来又下去,又停在那里。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马蒂·埃斯特尔不大可能雇这样两个滑稽的人来恐吓人,我思前想后,毫无头绪。我想起自己还剩了半瓶威士忌,又不停喝了起来。
一个半小时过后,心情好点儿了,但我依旧没想明白,只是感觉整个人昏昏欲睡。
我就那么躺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手机铃声震动吵醒了我,我后悔自己就这样睡过去了。醒来时我嘴里塞着两张法兰绒毯子,头痛欲裂,除了后脑勺上的伤口下巴也破了,两个伤口,都没雅吉瓦苹果那么大,但都很疼。我感觉难受极了,就像我的一条腿被截肢了一样。
我爬到电话那儿,弓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像冰柱一样冰冷。
“马洛先生?我是吉特,我想今早我们见过面,恐怕当时我冒犯了你。”
“我的态度也有点问题,你的儿子揍了我的下巴,就是那个叫杰拉尔德的男孩,或者说是你的养子,随便怎么叫吧。”
“他既是我的继子也是养子,你相信吗?你在哪儿遇到他的?”
“亨特里斯小姐的公寓里。”
“噢,我知道了。”他讲话的语气一下子温和许多,好像冰柱融化了,“原来如此,那亨特里斯小姐怎么说的?”
“她不生气,还喜欢你的儿子揍我下巴。”
“我了解了,那他为什么那样做呢?”
“她让你的孩子出去,但他无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十分反感。”
“嗯,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应当适当给她一些零钱,当然不需要很多,这样也许她就会配合咱们。如果她能听咱们的,就给些钱吧。”
“那你要给她五万美元。”
“恐怕我没有……”
“别开玩笑了。”我不耐烦地说,“才五万美金啊,五万,我可是开价五十万才堵住她的嘴。”
“你处理这件事未免太轻率了。”他冲我回吼了一句,“我根本不了解这事,也不喜欢这样做。”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不管这事要不要保密。“听着,吉特先生,我虽然很会胡闹,但我同样重视我的工作。因为这个发生了许多怪事,比如刚才有两个持枪男子来我的公寓恐吓我,警告我别插手小吉特的事。我不明白这事怎么这么难。”
“天哪!”他听起来十分震惊,“你最好马上来我家一趟,我们好讨论一下如何处理。我会派车来接你,你能马上过来吗?”
“好的,但我可以自己开车过去。我……”
“不行,我派司机开车去接你,司机叫乔治,你可以完全信任他,他大约二十分钟能到你那儿。”
“好吧。”我说,“这样我正好有时间吃个晚餐,让他把车停在肯摩尔拐角处,对面就是富兰克林大厦。”
我冷热水交替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顿时觉得得体多了。我喝了几小杯酒,试图换个心情,披上薄外套,向街边走去。
这时,车已经停在那儿了,我沿着边道走过半个街区就看到了它。那辆车车型似乎刚上市,车的几个前灯像流线型火车的前灯一样。两盏琥珀色的雾灯钩住前边的挡泥板,舷灯像常见的车前大灯那般大。我走近它,站住,这时一个男人从暗处走出来,手腕轻轻一抬,将手里的烟往肩后扔去。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肤色黝黑,戴着一顶鸭舌帽,身穿俄罗斯风格的短袍,系着山姆布朗的腰带,下身是光亮的绑腿和马裤,和英国军士长的马裤呢军装一样闪耀。
“马洛先生?”他戴着手套,用食指摸了摸帽顶。
“没错。”我说,“别紧张,别告诉我这是老吉特的车。”
“只是其中一辆。”他说话的语气很冷酷,也很陌生。
我们沿着山脚加速往上开,看到远处大学建筑闪烁着的灯光,往北转入贝莱尔区。我们开始在狭长的街道上慢行,两侧高墙筑起,我并没有看到人行道和大门。傍晚来临,霞光洒落在一幢幢公寓上,没有其他事物的打扰。四周一片寂静,稍稍能听见轮胎驶过水泥地发出的阵阵咕噜咕噜的响声。我们又左转,这时我发现了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卡尔韦洛大道。车开到半山腰时,乔治开始尽量靠外侧行驶,以便左转进入两扇十二英尺高的铁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大门另一侧突然亮起两只灯,刺耳的喇叭声响起,一辆汽车快速驶出。又一辆车迅速地冲向我们,只见乔治手腕一甩,把车身摆直,一个急刹车,顺手脱了右手的手套,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那辆车仍没有停下,灯光在闪。“见鬼了,碰到个醉鬼!”乔治一边回头,一边咒骂。
也许吧。酒鬼才会开车去各种地方喝酒,应该是这样。我俯身坐到车里地板上,从腋下掏出我的那把鲁格尔手枪,起身把车锁打开。我把门开了一条缝,用手扶着,探出一点头从车窗往外看。对面车前灯照在我脸上,我立马低下头去,等光线跑了我再探出头来。
另一辆车紧跟着也停了下来。车门“砰”的一声打开,一个人跳了出来,手里晃着一支枪,大声喊叫着。我听过那个声音,一下便认了出来。
“你们这群浑蛋,把手举起来!”弗里斯科朝我们尖叫。
乔治左手放在方向盘上,我把身旁的车门又开大了一点。这时,小个子男人站在马路上上蹦下跳,大喊大叫。他开来的那辆车的发动机还在嗡嗡作响,除此之外再没发出任何声音了。
“这是抢劫!”弗里斯科嚷道,“你们这些狗崽子,都给我出来,站成一排!”
我踢开车门,手里握着那把鲁格尔手枪准备出去。
“都是你自找的!”小个子仍骂骂咧咧的。
我立马俯身躲闪。他手里的枪冒着烟,一定是有人在他的枪里装了子弹。而我脑后的那块玻璃已经碎了。我用余光扫到乔治沿着水面波纹那样的形状迅速移动,其实当下那个时刻也不存在余光了。我举起鲁格尔手枪,准备扣下扳机,但突然身边一声枪响——乔治开枪了。
我终久没开那一枪,现在也不需要了。
那辆黑色轿车跌跌撞撞地往前开,疯了一般冲下了山,呼啸而过,在远处消失不见。留下的这个小个子仍在马路中间踉跄,两侧高墙反射的光照在他身上,旁人完全看不明白。
这时一种暗色的物体在他脸上蔓延开来。他的枪掉落在水泥地上,又弹了起来。他的小腿发软,倒向一边,滚了几圈,突然又停住了。
乔治说了一句“棒极了”,又嗅了嗅他那左轮手枪的枪口。
“好枪法。”我走下车,站在原地望着小个子,他蜷缩在那里,没有人在意他。汽车侧灯灯光照在他那脏了的白色运动鞋上,闪着微光。
乔治也从车里出来,站到我身旁:“小伙子,干吗招惹我呢?”
“我没开枪,我只是在看你那幅漂亮的臀部画,那可比蜜还甜。”
“谢了,伙计。毫无疑问,他们在找杰拉尔德先生,通常我每天这个时候会去酒吧接他回家,满身酒气,打桥牌输惨了。”
我们走到小个子身边,低头看了一眼。“他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死了的小男人,脸上中了一枪,流了血。”
“把该死的灯关了!”我吼道,“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房子就在街对面。”乔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就像他刚刚射穿的是一块镍币,而不是个大活人。
“这事和吉特无关,如果你喜欢你的工作,你应该明白怎么做。我带你去我家,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我明白。”他怒气冲冲地说,又跳回车里。他关了雾灯和侧灯,我坐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上。
一切说明白了之后,我们沿着山路开车前往山顶。我回头看了看最后面那块破碎的车窗,那块玻璃并不防碎,上面掉了好大一块,他们如果能找点时间装上一块新的,也能伪造一些证据。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意义,或许有吧。
到达山顶时,一辆大型豪华轿车和我们擦肩而过,往山下开去。车的顶灯开着,好像一个点亮的供展示的橱窗,里面坐着一对老年夫妇。两人一动不动地,颇具皇家风范。
乔治若无其事地开过,猛踩油门儿,迅速右转,进入一条黑漆漆的街道。“这儿的好几个不错的厨师都被枪杀了。”他拉长声调地说道,“我打赌他们不会曝光这事。”
“对啊。我们回家喝一杯吧。”我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上杀人这件事。”
5
我们面对面坐着,喝着亨特里斯小姐的威士忌酒,透过酒杯边缘看着对方。摘下帽子的乔治很好看,深棕色的头发,洁白的牙齿。他小抿了一口,嘴里还叼着一根烟,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一种酷酷的味道。
“你是耶鲁大学毕业的?”
“我是达特茅斯学院毕业的,这关你什么事。”
“什么都关我的事,现在上大学是什么样的?”
“三点一线,一套校服咯。”他拉长声音说道。
“杰拉尔德是个什么样的人?”
“彪形大汉,打得一手好高尔夫,跟个女人混在一起,嗜酒成性,但迄今为止也没喝吐过。”
“那老吉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在他没带五美分硬币的时候,才可能会给你十美分。”
“啧啧啧,你在说的可是你自己的老板啊。”
乔治咧嘴笑了。“他这人特别抠,摘掉帽子的时候头都变小了。我一直抱着侥幸心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至今还只是个司机吧。这酒不错!”
我又倒了一杯,酒瓶现在空了,然后重新回到座位上。
“你觉得那两个家伙是冲着杰拉尔德先生来的?”
“不然呢?我以前经常开车送他回家,今天没有。他身边有不少人想害他,所以他都是很晚了才外出。你是个侦探,应该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对吗?”
“谁告诉你我是侦探?”
“没人告诉我,不过只有侦探才会一个劲儿地问别人问题吧?”
我摇摇头。“嗯,我只问了你六个问题,你老板很信任你,一定是他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无力地笑着抿了一口酒。“刚才的一切很明显。”他说,“汽车刚拐进私家车道他们就开始动手了,我本来以为他们只是想吓唬一下,不会真的杀人,除非那家伙疯了。”
我看着乔治,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就像马鬃一样。
“马蒂看起来不像是会找那种帮手的人啊。”
“没错,大概这正是他找那种帮手的原因,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你很聪明,我们应该会相处得很愉快。不过你枪杀了那小子这事有些棘手,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行,要是他们找上门来,要求查看你的枪——不过那时候你应该把枪妥善处理好了——你就说他持枪抢劫未遂,你是正当防卫就行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乔治喝完了第二杯酒,将玻璃杯放在一边,点了一根香烟微笑着。
“在夜里,人们很难辨认出前面是什么车,就算所有车灯都开着也看不清,所以那帮人可能是某个认识的人。”
他耸耸肩,点了点头。“不过要是说成恐吓的话,也能说得通。因为吉特一家都会知道这件事,老吉特也会想到那帮人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那样干。”
“天哪,你真是个聪明人!”我崇拜地说,然后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是个男管家的声音,说话精准利落,他问我是不是菲利普先生,说吉特先生想跟我通话。老吉特很快就接了电话,语气冷冰冰的。
“我不得不说,你还得花时间学学规矩。”他大吼道,“要不是我的司机……”
“没错,吉特先生,他现在在这儿呢。”我说,“我们遇上了点麻烦,乔治会告诉你的。”
“年轻人,当我想做某件事的时候……”
“听着,吉特先生,我一天下来很累了。你儿子朝我下巴揍了几拳,打得我头痛欲裂。等我一瘸一拐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已经是九死一生,这时候又冒出两个家伙,拿着枪威胁我别管小吉特的事情。我在尽力做好,不过我现在有点累了,所以不要再威胁我。”
“年轻人……”
“听着。”我真诚地说,“要是你想操纵一切,那你干脆自己动手好了。或者你可以省掉一笔钱,直接找个唯命是从的人就行了。我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今晚有警察找你了吗?”
“警察?”他又重复一遍,“你是说警察吗?”
“不然呢?我说的就是警察。”
“警察为什么要找我?”他大吼道。
“半小时前你家门口有具尸体,也就是说死人,他身形很小。要是你觉得碍事的话,就扫进你家的垃圾堆吧。”
“我的天啊,你没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而且他还朝乔治和我开了一枪,他认得我们的车。吉特先生,他一定就是冲着你儿子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开始说人死了。”老吉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现在你又说他开枪杀你们。”
“他死之前开的枪。”我说,“乔治会告诉你的,乔治……”
“你现在立马过来!”他在电话那头吼道,“马上!听到了吗?马上过来!”
“乔治会告诉你的。”我轻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乔治冷漠地看着我,站起身戴上帽子。“行,侦探。”他说,“说不定哪天我能把你推向一个不难打交道的人。”说完便往门口走。
“我不得不那样做,这取决于他,他必须做出决定。”
“胡说!”乔治回过头说,“侦探,省省吧你,你现在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噪音。”
他打开门又“砰”地关上,扬长而去。我依然拿着电话机站在原地,嘴巴张大着,尽管嘴里什么都没有,但还是觉得一股怪味。
我走到厨房,摇了摇威士忌酒瓶,还是空空如也。我打开一瓶黑麦威士忌,喝了一口,味道酸酸的。我感觉某件事情正困扰着我,而且我能感觉到在我理清楚之前,那件事会越来越困扰我。
他们一定没有认出乔治,我听到电梯刚下去就上来了。外面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有人敲响我的门,我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棕色衣服,一个穿着蓝色衣服,两个都身形高大,肌肉发达。
穿棕色衣服的男人用他那长了雀斑的手,把帽子转到脑后说道:“你是菲利普·马洛吗?”
“我是。”我说。
说完他们就将我押回房间,蓝衣男子“砰”地关上门,棕衣男子手里拿着一枚盾形徽章,我看到上面的黄金和珐琅闪闪发着光。
“我是刑事重案组刑警中尉芬利森。”他说,“这是我搭档希柏德,我俩都不吃油腔滑调那套。我们听说你枪法很准。”
希柏德摘下帽子,用手掌拍了拍头上的灰尘,悄无声息地去了厨房。
芬利森在一张椅子边坐下来,用手摸着下巴。他的指甲都是方形,像冰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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