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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老爷动身回西陈家集的这一天,村子里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立秋叔的儿子年年死了。
虽然人有一死,但是立秋叔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一天。
年年脑子虽糊涂,但是毕竟是养育了这么大的,他本来还托邻居江媒婆给这孩子说媳妇呢,谁知竟一下子就没了!
立秋婶听到消息立刻倒在了地上,从此再没能开口说话,成了个活废人。
老人突遭此变故成日里呆若木鸡、魂不守舍,邻居们看着不成,每家轮流过来照应,还有个防着立秋叔一时想不开的意思。
年年是怎么死的?说来是因为一袋子面粉的缘故。
那天快午时,立秋婶叫过年年,让他把自己从缸里收拾出来的两斤余麦拿到磨坊街陈拐子的水磨坊去制成白面。
年年非常高兴,因为他很喜欢那部长满青苔的水车,它转呀、转呀,老是停不下来,可有意思了!
“记着,面要给人家坊里留一成,这是规矩。”立秋婶嘱咐着直送到大门口:“完了事快点回来,妈还得用面给你烙饼呢。”
“知道了,妈,你别唠唠叨叨地,我得走了。”年年把麦子往肩膀上一甩,噔、噔地跑下坡去了。
这时磨坊里正在热闹,来舂米的、磨面的都在那里跳着脚喊。年年在外头转了一圈也不得要领,拉住个人问:“这是干啥呐,有人打架么?”
“哼,快打起来啦。”那人气哼哼地回答:“这是什么道理,说加扣损耗就加扣,连个招呼也不打,有没有王法了!?”
“唉、唉,这是谁在哪里瞎吵吵啊?什么叫不讲王法,我们是公平交易,你不乐意可以拿到镇上去,没有哪个逼你呦!”
蹲在台子上抽烟袋的陈拐子撇着眼睛冷冷地扔过来一句,然后起身朝两个刚刚背着枪走进院子里的保安兵笑着点点头,做足了架势对这满院子抱怨、愤懑的人群大声说:
“以前的规矩那是以前的,如今这磨坊已经归了二老爷。换了主人当然就得按新规矩办,没得可讲!
再说一遍,损耗加两成,磨一斤面是一角六分,舂一斤米是两个角子。有钱的交钱,没钱的用粮食等价抵扣。就这么简单!”
他说完呲出一口发黄的暴牙来很得意地看这帮人,见没哪个回声,不禁觉得自己很有权威。
他倒背着手起身拐了几步,走到前排一个男子跟前,上下打量问:“徐北生,你听明白我刚才说的没?”
徐北生被他口里烟臭熏得倒退了一步,皱着眉毛看看身边其他的人:
“我听明白了,不过,你老能不能和二爷商量一下,别加这么、这么高唦。也、也太吓人了么。”
“高个屁!”陈拐子瞪起小眼睛来逼近一步狠狠地说:“可真是二爷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呐。你知道现在县城里这面粉多少钱一斤吗?
那不照样得买?你们吃自家产的米、面,出点油水就嗷嗷叫。我告诉你,以前是他妈我陈拐子心肠好,那么多年没加过乡亲们一个钱。
如今二爷当政。他可是在日本国留学过的,要用这个……先进的东洋经验。所以咱乡亲归乡亲,钱得明收实付。承蒙他看得起依旧托我管这里,少一厘也不行。
就这么个章程。你们想清楚,乐意的就来,不乐意趁早滚蛋!”说完一挥手走到门口,就在两个保安兵的中间揣手蹲下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见他这副嘴脸大家都面面相觑。明摆着,本地就两座磨坊。
村南靠近大槐树那家,就是上次分家时陈仲文收进手底的,是个畜力磨,养着三、四匹骡子和两头驴,再就只有这个水车磨。
以往两家互相竞争,都不会加码太高。可如今不知陈二爷使了个什么法子,居然把拐子的磨坊收归自己旗下了,这便让他有了敢于提高规矩的本钱。
可话说回来,人不能让尿憋死。
这时节拿出些收存的稻子、小麦过来,除了想把余粮换几张钞票或洋钱的,多半是老小都还等着吃用,你说不在这两处还能去哪里?难不成真的赶脚跑去镇上?
大伙没了主张。犹豫半刻,还是这伙中年龄比较长的徐北生开口道:“既然没别的法子,那咱们也别嚷了,废那个吐沫的功夫只怕一顿饭都吃过罗。
二老爷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赶紧拿了面我还得回家喂娃去!”说着迈步走上台阶。
他身后那个方才气哼哼的小伙子李二狗气得拿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跺,“咳!”了声。
旁边有人劝道:“算了,北生叔说得对,咱能有什么法子?在人屋檐下就得低头呗。”
听了这话人群动起来,大家纷纷拿起自己的粮食,按舂米或者磨麦子排成先后队列,耐心地等待轮到自己。
陈拐子一看心里踏实许多,觉得自己还是挺聪明的。他起身笑嘻嘻地拍拍后襟尘土:“哎,这就对了么。
咱们乡里乡亲的我和二爷肯定不会害大家。不过是这行情水涨船高,咱不得不这么办!”说完吆吆呵呵地督着伙计们照应生意。
工头范能凑过来,奉承地小声说:“还是东家有办法。就这么几句都打发了,早知这样就用不着去请二爷啦!”
这范能大家都叫他“范王八”,不仅因他脖子细长、一对绿豆小眼,而且逼着才二十岁出头的媳妇做暗娼,甘心数票子做活王八的缘故。
可不知怎么的陈拐子倒是很对他口味,乐意倚重他。伙计们暗地传说拐子是他家常客等等。
听到范王八的夸奖陈拐子心里非常舒坦,回身拍拍他肩膀说:“老范你照应点,该咱们的一厘也不能少。对穷鬼尤其不要客气!
那两个保安队弟兄给上好茶、香烟,有他们在咱没啥可担心的。”说着就觉得困劲上来得紧,连着打了若干呵欠,挥挥手回自己屋里烟炕上吞云吐雾去了。
本来李二狗来得比年年早,但他好心地让年年站在了前边。等年年拿到了自己那份磨出来的面,却忽然觉得拎在手里没那么重。
“咦,怎么回事呀?洒了么?为什么轻了?”年年摸不着头脑地自言自语,却被身后的李二狗听见了,问他:“怎么啦?”
“我娘让我带了两斤麦子,可今天的面好像比往常轻呀?”
“咳,这孩子。刚才不是说了有加规矩的嘛,自然比往常要轻罗。”一位大叔安慰他说。
“可是、可是……”年年脑子转不过弯,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吭吭哧哧地没挪地方。这引起了二狗的疑心。“年年,把你的口袋让我掂掂,好不?”他哄着说。
年年点点头,真的把口袋递给他。二狗将口袋一拿在手里就觉出不对,他立即扭头盯住范能:“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范能瞪起豆眼反问。
“这最多也就一斤二两,其余的呢?”
“瞎说,两斤麦子,去掉麸皮、扣掉规矩和损耗怎么也有一斤半。二狗,你又没拿称约过,可别冤枉了人家!”
脸上皱纹多得像揉成一团的竹纸般的麻六在二狗后边,心想你多事我就还得等,这腰都站酸了回家也没人揉。
李二狗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他是个出名的楞子。只见他将左臂向后一摔,气急地吼着:“我冤枉他?六叔你自己拎拎看。”
说着把袋子塞到他怀里,喘着粗气道:“有鬼没有大家清楚,不是我一个人讲过就算的!”
麻六抓住系绳子的地方往上提提,“咦,这分量好像是差些?”
“哪里是什么‘好像’?秃子顶上搁跳蚤,这是明摆的。”李二狗用手一指范能厉声说:“你说清楚,别以为年年脑筋不好就可以随你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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