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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便是孟丽君出嫁的日子。孟府家人绝早起来,打扫庭院,张灯结彩。

    负责后花园的赵寿,即是荣兰的哥哥,一路清扫到西角门,见门上黄铜锁竟是开着的,吓了一跳,心想昨晚睡前,我明明锁了上的,难道进来了盗贼不成?哎呀,不好,这道门离小姐的绣楼最近。如果小姐受惊,我可担当不起。他不敢进清欢楼,急忙回到仆人所居的侧院,唤来自己的妻子,让她去清欢楼探听一下,可有异常,自己也返回花园,四处巡视,看看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

    赵嫂匆匆来到清欢楼,轻轻敲门,无人答应。她略略一推,门竟然开了。向里一望,只见通往二楼的几道雕花门,都是开着的。赵嫂心下惊疑,蹑手蹑脚上了二楼,见小姐的房门竟然也是开着的,里面床帐高悬,小姐并不在里面,也没有丫鬟的踪影。她赶紧回到一楼苏娘子和苏映雪的房间,大力敲门。

    苏娘子昨夜在章飞凤处陪伴魁郎,苏映雪是独自睡的。她心事重重,睡得很不安稳,被敲门声惊醒,披衣起来,听说小姐不见了,心头涌上一股不祥之兆,强自镇定,道:“你先别慌张。小姐许是去了夫人那里,或是去看望魁郎少爷了。这样,你去夫人房里报信,注意别大惊小怪,吓着夫人。我去少夫人那里看看。”

    韩氏听闻女儿不见了,顾不得梳洗,叫起丈夫,一道赶往清欢楼察看。刚进园门,便听到看马厩的魏续喊:“不得了了,昨夜进贼了,把少爷的菊花青偷了去。”孟士元夫妇益发担心,赶到女儿房门,见房间整整齐齐,妆台上放着一封信。孟士元暗道不好,既然留下书信,决不是贼人劫去,只怕不是出走,便是自尽。此时,孟嘉龄夫妇也已赶来。大家围拢在妆台前,听孟士元读信。

    信写得很简短,大意是女儿不愿失节改嫁,然亦不愿连累父母,所以乔装男子,离家出走。请父母收苏映雪为义女,代女儿出嫁刘门,如此,则映雪无家而有家,父母失女而得女,可以两全其美。

    韩氏听闻女儿改妆出走,大叫一声“丽君”,软倒在地。章飞凤赶紧扶起,连声呼唤。她至此方知,昨夜孟丽君要自己安慰父母的一席话,原来有此深意。

    孟士元手捧信纸,老泪纵横,心中暗道:“痴儿啊,你枉自聪明,这次却打错了主意!你若实在不愿意改嫁,便该和爹娘商量。爹拼了老命,也要上奏皇上,撤销圣旨。你十五年来,长在深闺,哪里知道外面的世道?你只道改扮男装,便能随意行走。岂不知你芳华正茂,又不是那容貌平庸的,别说是妆扮男子,就是真男子,也难逃轻薄之徒的骚扰。苦也,苦也,痴儿这一去,哪里还有活路!”

    苏映雪听到开头,暗暗称奇,心道我错怪小姐了。原来小姐对皇甫郎有情有义,并未相负。及至听到后来,却是要自己代嫁,心中暗叫,小姐啊小姐,亏你一向明察善任,这次你却错了。你只道苏映雪愿嫁名门,刘家皇甫家都是一样,却不知苏映雪此心,自射柳之夜,已经归皇甫郎所有。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宣之于众,但我日日夜夜,魂绕梦牵,莫不是伊人伊面。此心既然已有所属,此身焉能别嫁?小姐啊,我苏映雪要辜负你一片好心了。

    孟嘉龄游目四顾,见妆台上还有一卷纸,拿起来一看,见是妹妹一幅画像,并题有几行诗句,赶紧叫父母来看:“看这诗句,妹妹是早有主张了,竟要去考试做官呢。”

    孟士元看了,只是摇头叹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女子能做官的。”

    韩氏苏醒过来,便呼唤下人,要叫人去搜寻女儿。孟士元赶紧制止:“不可。丽君奉旨成婚,如今逃走,便是欺君之罪,不能声张。再说,她偷了嘉龄的马,昨夜出走,如今多半已经出了昆明城,却向哪里搜寻?”

    章飞凤也道:“妹妹出逃之前,竟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看来是早有计划,并非一时冲动,定然难以找回。况且妹妹向来心志坚毅,她若不肯嫁刘家,就是找了回来,只怕也会寻死。如今之计,只有按她的主意,先把婚事应付过去再说。”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映雪。

    苏映雪脸色苍白,跪倒在地,道:“老爷,夫人,此事映雪万万不能从命!映雪是小姐的人。刘家害了姑爷,逼走小姐,便是映雪的仇人。映雪虽然身份低微,却不肯嫁给仇人。请老爷夫人体谅。”

    孟士元尚未说话,苏娘子已经忍耐不住,过去揪着女儿,劈头盖脸地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老爷夫人开恩,你早就饿死了。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个粗使丫鬟罢了,哪里能裹脚读书,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娇贵?如今让你替小姐嫁给刘家,更是天大的恩典。刘家是侯门府第,你嫁过去,就有四品的诰命。这样的福气,别人就是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你倒往外推!”

    苏映雪知道母亲贪图刘家富贵,低声道:“母亲,那刘家眼前虽然富贵,但皇甫家摆明是被刘家陷害,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时候,女儿岂不是跟着刘家受害?”

    苏娘子骂道:“你懂什么陷害不陷害?难道满朝大臣,都没有你一个女孩儿家看得明白?别的不说,单说小姐,和你一起长大,什么时候对你摆过主子的架子?一口一个姐姐,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接人待物。要不是小姐栽培,现在就是你想替嫁,也烂泥扶不上花轿去。如今小姐有了困难,用得上你了,你就推三阻四,你自己想想,你对得住小姐么?”

    苏映雪被这一番话,说得垂首不语。她向来以大家闺范要求自己,柔顺贞幽,从来不曾公开拂逆过长辈的意见,虽然下人们背后议论,都说皇甫家是遭了刘家陷害,但到底只是猜测,并无实据,自己坚持不嫁的真正理由,又不能明说,无奈,只得向孟士元夫妇跪拜道:“既然如此,义父母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孟士元见她同意,便安排家人,依照原来计划,准备婚事。韩氏夫人心痛不已,被仆妇们扶回房间休息。章飞凤代替婆母,指挥下人打点内外,令上上下下,皆呼苏映雪为小姐,严守真正小姐离家出走的秘密。因苏映雪比孟丽君矮小,章飞凤督促府中针线上最好的几个女人,把为孟丽君准备的凤冠霞帔照着苏映雪的身材改好,并亲自捧了送入苏映雪房中。

    苏映雪穿了金线嫁衣,披了大红盖头,端坐在孟丽君房里,等待刘府花轿,眼看吉时渐近,柔肠百结。她素来心高,不甘下贱,本来能嫁到刘家这样的人家,刘奎璧这样的人物,已经远远超乎她的本来意愿。然而自古以来,情之一字,能使生人死,能使死人生。她自从见了皇甫少华一面,便倾心相许。这种一见倾心,正常情况下,本该随着时间和分离渐渐淡化。可是深闺寂寥,别无他事好想,别无第二个男人可见,念兹在兹,不过是这一个人,这一件事而已。长时间的想象、回忆、揣测,反而使得这份感情日益强烈,不知不觉间,竟成刻骨相思。

    嫁入侯门,在过去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此刻,苏映雪想起梦中皇甫少华的万种风姿,百般温存,哪里还肯甘心嫁给别人,尤其是涉嫌谋害过皇甫少华的刘奎璧?可是别说自己身份低微,就是小姐,这婚姻大事,还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轮得到女孩儿家自己做主?看来梦中盟誓,数月相思,到底是一场空。她咬了咬牙,趁身边的丫鬟们不注意,抓起桌上针线盒中的剪刀,藏在怀里。

    吉时一到,刘奎璧穿着大红官服,胸结红花,骑着一匹透体通红的火云驹,神采奕奕,喜气洋洋,押着花轿来孟府接亲。他在马上昂扬四顾,踌躇满志,暗想这云南第一才女孟丽君,到底还是归了我刘奎璧。回忆起射柳那天,所见的佳人绝色,恨不得立刻便洞房花烛,共赴巫山。

    刘奎璧越想越美,下马上堂,拜见岳父岳母。韩氏夫人本来病倒,为了婚事不露破绽,只得勉力支持,见到刘奎璧,想起爱女就是被此人逼走,面上难免不快。孟士元赶紧为妻子掩饰,扶起刘奎璧,说了几句客套话。刘奎璧喜气洋洋,倒不介意岳母的失礼,依着孟士元引见,又一一拜见诸位亲族长辈。尚未见完,刘家下人已经一叠声摧请新娘。催妆三次,方见后堂转出一群丫鬟妇女,众星捧月一般,扶出一位蒙着盖头的佳人,宽大华丽的嫁衣之下,依稀便是当日楼头扶拦观望的窈窕身姿。

    新娘转过身来,拜别父母。韩氏夫人强笑着,吩咐了一些要孝顺公婆,和睦妯娌的话。孟士元叫过苏娘子,道:“女儿啊,乳母哺养你多年,恩同亲娘,你今日出嫁,也该拜谢乳娘。”

    苏映雪暗暗感激孟大人的体贴,向生母盈盈跪倒,满腔悲恨,哽咽难言。苏娘子见女儿如此风光出嫁,以后荣华富贵,便是丈夫不死,中了状元,也未必有此等福气,心中高兴,赶紧扶起,故意道:“千金大礼,我如何担得起。”

    刘家随来的喜娘,见拜别已完,便上前簇拥着新娘,扶上轿去。随嫁的仆妇乘了两乘小轿,跟在后面。绿芷秀蕙等,因为知道苏映雪的真实身份,怕她们泄漏机密,便留在孟府。

    刘奎璧见新娘已经接到,满面春风,一躬拜别了岳父母,打马押轿而回。刘府向来好面子,刘奎璧又有官职在身,这场喜事自然执事齐备,热闹非常。自东城沿大街向西城外的刘府,一路鼓乐喧天,惊动了整个昆明城,熙熙攘攘,都来围观。

    苏映雪坐在轿中,虽然头戴花诰,身穿霞帔,外面鼓乐齐鸣,人声鼎沸,却哪里有丝毫喜气?恨一会儿刘家,怨一会儿小姐,思一会儿情郎,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刘家。到此地步,哪里还能自主?便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迷迷糊糊拜了堂,送入洞房坐床。刘奎璧挑了盖头,见到正是当日惊鸿一瞥,害自己第三箭失去准头的美貌佳人,珠冠掩映,秀面隐约,犹如天仙下凡,心满意足,被诸人簇拥出去喝酒。苏映雪则端坐洞房床上,如磁娃娃般,被刘家亲友女眷围绕观赏,评头品足。

    刘家二小姐刘燕玉也在女眷群中。她知道新娘本是皇甫少华三媒六礼聘下的正室,如果不是皇甫家遭剧变,这人便是自己的主母,自然比别人更多了一份关注和异样心思。她上下打量着端容正坐的苏映雪,暗忖这便是名满云南的孟小姐了。我只道如何倾国倾城,如今看来不过如此,虽然美貌,也未必就能强过我刘燕玉多少,只不过我吃亏在是庶出,不得父母宠爱,否则,何至于无人问津,沦落到要靠亡母为媒,做人侧室?孟丽君啊孟丽君,你今天失节改嫁,进了我刘门,他日皇甫郎君若有直上云霄那一日,这正室夫人的名位,却要让给我刘燕玉了。

    刘燕玉自从出生以来,在刘家地位非常尴尬,父亲不理,母亲不爱,不但兄姐欺负,连仆人都轻视。她能无波无浪,平安顺利地长到十六岁,靠的全是一个忍字。对全家上下,哪怕是丫鬟婆子,她都外示柔弱,逆来顺受,内心却有一种她自己也不曾觉察到的顽强,只要有一点希望,便牢牢守住,决不放弃。是以,她虽然知道皇甫少华现在是叛臣之后,身怀死罪,流亡在外,难免芳心挂念,但是她始终坚信,母亲神灵有知,决不会把她终身托付给一个短命薄福之人。二哥奉旨成婚的消息传来,她甚至暗暗欢喜,觉得这祸事是上天在成全自己。若非皇甫家变,孟丽君怎会改嫁刘家?孟丽君若非改嫁,自己又怎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皇甫夫人?

    刘府女眷们的目的单纯得多,纯粹是来观赏新娘,兼挑剔瑕疵,为富室豪门女眷之间的八卦攀比提供资料。她们左观右瞧,扯袖掀裙,见新娘颜容美丽,仪态端庄,柳腰纤细,足弓微小不足三寸,纷纷赞赏,道果然是名门大家,闺范不俗。

    苏映雪听她们议论,羞恼之中,也隐隐得意。她自幼貌美心高,虽是乳母之女,却不甘心做个普通丫鬟。六岁时,夫人给小姐裹脚,小姐痛得挣扎大叫。尽管夫人一再告诫,女人的身世教养,一半在脚上,脚裹得不好,不但给孟家丢脸,将来还难以嫁到好人家,小姐还是趁下人一不注意,便去撕脚上的布带。夫人无奈,只得命人把小姐的双手捆起来。其他的丫鬟都庆幸自己不用遭这份罪,苏映雪却自己跑去夫人面前,请求陪小姐一道裹脚。韩氏夫人觉得女儿所以裹脚如此艰难,多半是因为整日跟父兄混在书斋,没有女孩儿家的自觉。若能有姊妹示范同行,便容易得多。难得苏映雪有这份心,很高兴地答应了。苏映雪第一次缠布,便要母亲裹紧些,虽然痛得要命,鲜血染红了白布,却不声不响,还坚持下床练习走路。韩氏夫人很是赞赏,用她的例子来鼓励女儿。因为这次共度患难,她和小姐的关系也大大进了一步,从单纯的玩伴变成了亲如姐妹。待到裹脚最难熬的几个月过去,小姐便手把手地教她读书识字。苏映雪也暗暗用心,言谈举止,莫不刻意雕琢,力求具足大家闺秀的婉约仪态,惹得丫鬟们常常背地里笑她比小姐更像小姐。

    这么多年的辛苦,就是为了可以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成为他的骄傲,获得他的宠惜。可恨的是,当她在自己简陋的闺房中,梦想过无数次的,一生中最风光,最荣耀的一刻,终于来临,当她终于如愿,穿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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